那一刻,傅时画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被抹去了记忆后,依然与昭渊帝父慈子孝的傅时画,一个则是知晓了这一切却宁愿不知道的意识。
这世间只有一种所谓的真正不朽,又或者说接近这样的不朽。
——成为修真者,再无限逼近长生境。
修真界不允许享受了全天下烟火供奉的傅氏血脉君临王座,不允许由一人独霸世俗且长久不换,因为这必将走向腐朽与“不可控”。
可每一位皇帝都梦想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修真域这样割裂出领土的行为,这样武力远远凌驾于凡俗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便可灭一个王朝于吹灰之间的力量差距,却也从来都是每一位皇帝战栗的噩梦。
这本就是分立,且不可调和的矛盾。
傅时画能够很快地想通自己的父皇陛下所有的动机,也终于明白了自己此前仿若幻听般的那句话的真实含义。
那或许便是他最深的心声。
但他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这一场本以为是完美的父爱……竟是假象。
傅时画眼眸深深,攥紧了手中的渊兮剑,心绪复杂难平,却又突然顿住了所有的动作,任凭大雨淋湿了他的全身。
宫城的墙很高,雨在瓦片上击打出了清脆的声响,天光昏暗却依然存在,将他脚下拉出了很长的影子。
这样的雨声韵律,缓慢地激活了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记忆。
他觉得熟悉。
无论是这一幕,还是他现在的心情,亦或者眼前的这一幕幕。
而熟悉本身,便代表着……这一幕,是真实发生过,深埋在他记忆深处的。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句宛如幻听一般的话语,本就是……本就是深埋在他心底,却又被忘却了的话语!
换句话说,他并非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假象般父爱的崩塌,可纵使再来一次,他还是踏入了同一条充满了失落与绝望的河流。
傅时画驻足在原地,片刻后,倏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然后,他抬起一只手,抵住眉心,笑声混在这样的雨中,变得更大了起来。
甚至沾染上了某种无奈与戏谑。
因为随着这样记忆的复苏,他又想起来了更多事。
原来他登云梯,本就不仅仅是为了逆天改命,也并非只是为了找一条生路。
他有问题想问这天,问这世间,他的母后也想问,所以他们一起踏上了那直冲云霄的石板台阶。
登云梯从来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他的母后很快力竭,却推了他最后一把,让他继续向上。
他满身是血,几近力竭,却也要继续从云梯向上爬时,清弦道君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为何如此执着?”清弦道君冷清的声音传来:“你们当知,本就是我发现了宫城的问题,才引发了你们今日的背井离乡。”
“修行……真的这么快乐,这么重要吗?”他抬起头,血已经快要模糊他的视线,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为何我的父皇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妄图让族人修仙?人本就是人而已,为何总是妄想长生?长生有什么好的?我不懂,但我想知道,所以我来登云梯。”
清弦道君沉默了很久。
“我见过许多人登云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缘由。但如你这般的,我还是第一次见。”清弦道君注视着他,慢慢道:“有趣。”
他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我也想知道。”
言罢,他让开了自己拦在傅时画面前的路:“登上去,我便收你为徒,再等你有朝一日,告诉我一个答案。”
顿了顿,清弦道君又道:“但有两个条件。其一,护送你们来此的那位修士,为我御素阁镇不渡湖。其二,我保你母后一生平安,但她必须忘了你,你也不得去探望她,不得出现在她面前。”
傅时画眼瞳微缩。
他本能地想要拒绝,却听云梯下,容叔的声音沉沉响起:“我同意。”
“我……也同意。”母后的声音也轻轻地响了起来,她的声音很低,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显然是清弦道君使用了某种术法:“阿画,不要拘泥于世俗,也不要忘了世俗,替母后找到答案,母后这一生已经足够精彩,余生若能忘却前尘,未尝不是一种宁静。”
……
彼时的记忆一幕幕交错浮现,有些是他忘却了的,也有些是一直记得,此刻却因为重新回忆起来的这些记忆,而将那些原本只有字面含义的话语又赋予了一层更深蕴意的。
雨依然很大,傅时画原本已经被这样的瓢泼彻底淋湿,但他在重新抬眉的时候,周身所有的水汽却倏而被剑气震荡开来!
“如果……”他缓缓开口道:“这个幻境的目的,是让我想起这一切,无论你究竟是谁,你都做到了。如果你的目的,是让我想起人生最深的绝望,你也做到了。所以,放我出去。”
他依然是十来岁少年的身量,但周身却已经有诸多的剑意从沉睡中醒来,他本是单手持剑,却在此刻第一次用了双手,再微微转了剑柄。
就在他周身的剑意沸腾到了极致,终于要出剑的时候,傅时画面前的一切却也开始了某种奇特的扭曲。
东宫的屋顶,红墙黑瓦,深青色的天空,落雨拉出的密而急的长线,脚下的石板……所有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化作了一团仿佛在宣纸上凌乱地泅开的扭曲彩色墨团。
下一个,无数身影从那个墨团中如麻木的心魔魂魄般凝聚而出,再纵身向他呼啸袭来!
傅时画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抬臂举剑,再斩落。
他的人生并不长,见过的人,林林总总,也不过是那些。
乳母奶娘,宫女,宫官,奴仆,宫人,在议政厅外向他行礼的大崖臣子,后宫那些让他的母后烦不胜烦的妃嫔和她们的宫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