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刹那,她就抛洒了那些无端的怀疑与恐惧,上去掣他的袖,声音放得柔软了,“把衣裳换了呀,湿哒哒挂在身上,明日就该染病了。你可不能病,咱们还有得忙呢,我一个人可顶不住。”
她翻来袍子,坐在他书案前的梳背椅上,不肯躲出去。她害怕呀,好像席慕白的死与她脱不了瓜葛似的,心虚得她一眨眼,就在窗缝里瞧见席慕白湿淋淋的冤魂站在院中间,两眼寒寒地盯着她。
她打个冷颤,幸而听见席泠在身后窸窸窣窣地换衣裳,那动静驱散了窗外的凉意,只剩空空的寂院渡风声。她忽然想起正屋里的那壶茶,便自嘲地笑了下,有甚可怕?
一个她这样的恶人,就该是无所畏惧的。
该夜,席慕白的死只给箫娘带来短暂的恐惧,却并未给席泠带来一丝悔疚与伤怀。
他在背他回来时,曾以为会辗转惊醒,魂魄难安。实则他欹在椅背上,伴着箫娘睡梦沉沉的呼吸,睡得前所未有地踏实与安稳。
鸡鸣一两家,席泠便起来往衙门里请仵作,正撞见当差的郑班头。那郑班头上回在衙门里与他打过照面,钦佩其进士出身,待其十分恭敬,“老爷且请节哀,我这里去叫了钱仵作来,咱们一道去瞧过令尊。”
这厢领着仵作赶赴席家,天已大亮,晴光正好。院内已挤满巷中邻舍,箫娘扎着银灰苎麻裙,穿着白布对襟衫,头上扎着麻巾,浑身素缟,正左右与人奉茶。
不知哪家的媳妇握着她的手,不住安慰,“你命苦啊,年纪轻轻的,给人当牛做马使唤小半辈子,好容易嫁个汉子,又兀突突地没了。你放心,出了这事情,左右都是要帮忙的,你摆席使的碗筷板凳桌儿,只管往我们家中借去。”
箫娘也装得好模样,掩面啼泣不止,泪珠儿直坠,又不出声,倒像是伤心得讲不出话来一般,引得左右搭劝不住。
未几席泠进来,各处与人回礼,请姓钱的仵作进屋验尸身。那仵作观摩半晌,无他,确是淹死的。
席泠将人送将出去,那郑班头却道:“老爷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小的无甚帮忙的,只好留下来效力,搭灵借东西使唤,凭老爷差遣小的。”
席泠推他不过,只得留他下来,各人往衙门里告假,半日花了三五两银子在外头置办了副板子,请人雕刻灵牌,扯素布办白幡,就在院中为围盖篷布,摆开排场。
比及日薄崦嵫,将将把席慕白装裹了,正屋里设灵停放。箫娘往左右借了几张桌儿板凳,送巷里妇人们辞去归家,劳累得她腰酸腿乏,在屋前长条凳上坐着,一壁垂肩,一壁将席慕白的灵牌怨气森森地望着。
趁席泠在井里打水的间隙里,那两片朱唇直喁喁抱怨,“为着你个王八汉死,累得我腰都快折了,你是哪世里休的福分,也值得我为你披麻戴孝?”
乱乱收拾了桌椅板凳碗碟,暮色沉沉,一更天至。箫娘做了样稀饭并两样小菜,端在围棚里与席泠吃,絮絮说道:“你家里也没几个亲戚,乱得如此,明日又要往街市上采办酒菜招呼左右吊唁的邻舍,哪里忙得开呢?”
席泠随意吃罢,搁下碗,“我去办。夜里你睡我的屋子,我到正屋里睡。”
正收拾灶台,晴芳闻讯进院,见围搭了棚子,走到灶上与箫娘咋舌,“啧啧啧,什么时候的事情,怎的好端端人就没了呢?”
“昨夜不知哪里吃得烂醉,赶上下雨路滑,跌进了溪了,泠哥儿捞起来时,早没气了。”
箫娘拉着晴芳棚内坐,晴芳观她面上青红交叠的印子,扭脸把西厢门户望望,拽着箫娘放低了声,“不是我嘴上不积德,死了也好,你瞧给你打得。席摸白这样的,算是糟蹋了你,他有个哪样本事呢?平日只会耍钱吃酒。”
说得箫娘心内点头如捣蒜,面上却不好显出来,长吁长叹,“到底做了这近半年的夫妻,他死了,多少叫我过不去。”
“嗳,你提起来,我倒要问问你,”晴芳握着她的手,眉黛轻蹙,“你们说好初六要行礼过户的,如今他死了,你算怎么回事呢?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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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泠官人是个读书讲理的,你求求他,把你的身契还了你,再请人另寻户过日子的人家,嫁了去。横竖你与这席摸白礼还未成礼,不必替他守孝。”
叫她蓦一提,箫娘才想起这件大事来,暗想如今席慕白死了,她与席泠却是非亲非故,保不齐席泠心肠一硬,将她驱出家门!她这些日的筹谋算计,岂不都打了水漂?
心内这般慌里慌张没了底,与晴芳闲扯两句,便送她出门。晴芳倒好,门前劝她,“你放宽心,我去回了姑娘,叫她做主,许我过来帮你操持几日。”
箫娘连连谢过,踅回院里,窥见席泠在房内收拾被褥,正筹划要如何开口,不想何盏又急急走进来,拱手行礼。
唬了箫娘一跳,门前退了两步让他,“泠哥儿在屋里呢,何小官人里头坐,我瀹茶你吃。”
何盏应着进去,与席泠案前对坐,“我这一日都在衙门里忙,才刚归家,就听见家下人讲伯父没了,是几时的事情,怎的这般突然?”
“昨夜的事情。”席泠接了箫娘的茶请他,对着窗口,斜阳照得他一张脸雅正端凝,无半点作恶痕迹,“吃多了酒,跌进河里就没了。家父的品行,你也是晓得的,坏就坏在这酒赌上头。”
何盏听来,暗暗点头,“你请节哀。我看你这里如今就剩你孤寡二人,必定操持不过来,明日我点三五小厮来,帮着你一同操办。”
“不必客气,”席泠摆袖婉拒,“我这里走动的不过就是儒学里的人同些邻舍乡亲,没什么要紧。”
“你才不要与我客气,不过是借人的力尽我的心罢了。这巷子里的邻居也不少,儒学里的训导嘱托,还有一班生员总要来,你与伯娘哪里招呼得过来?你依我的话。”
这般定下,何盏往灵前烧了纸,便辞归回家。小院彻底清净下来,映着秦淮河玉箫低吟,孤星淡月,白幡摇翠,十分凄清。
第17章隔墙东(七)
蟾月无声,席泠静悄悄折了被褥,换到正屋卧房里,又往西厢收拾箱笼。
来往几回,见箫娘还在灯前孤坐,支颐在案上,愁染眉窝,似有叹息含在喉间,合化了西风把灯儿吹得偏颤。他背后望着,不曾言语,欲往正屋里去。
谁知箫娘却扭头将其喊住,眼色有些怯怯地没底气,“泠哥儿,我原是想与你爹行礼过户,就是你正经的老娘了,一辈子跟着你,有吃有喝,将来保不齐还能做得诰命。可礼还未成,户也未过,你爹那挨千刀的就没了……”
说到此节,箫娘回想浮生飘零,半真半假地挤出两滴泪来,楚楚可怜地走来拽他玉白的袖,“泠哥儿,真要细算起来呢,你我确实没什么瓜葛,你实在不必照管我。”
生怕席泠顺嘴接话,她忙蹦一下,“可我也实在没处去!爹妈死了,兄弟姊妹概无,另嫁个男人,也不知是什么王八臭汉,更不知我在人家手里,还有没有命活。你留着我,我还像你娘那般照料你,给你洗衣烧饭,点灯拔蜡,好不好?”
一句一哀,脑后一轮弦月,斜挂杏梢。她巴巴扇着眼睫毛,可怜兮兮期盼着席泠的怜悯,半日不撒手。
席泠垂眼睨着她,轻轻的叹息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呆坐了一夜,就为这个?”
“我这个人么,脸皮是厚了些……”箫娘有些不好意思,半垂了眼。须臾又嗔怪地抬起来,凶巴巴不知哪里来的道理,“可架不住你这个人心肠硬呀!说丢就把我丢出去,我孤苦无依的,叫我哪里讨饭吃?怎能不愁?愁得头发也白了,不信你瞧瞧。”
席泠盯着她慵堆的髻淡淡打趣,“你要讨口饭吃还不容易?不拘哪个戏班子去投了身,凭你‘唱戏’的本事,少不了饭吃。”
窗外隐约有琴声清婉,银河倾泄,溶溶地落在箫娘被拆穿后,羞赧的脸。席泠微微歪眼窥看,轻轻笑,“你想留下来,不过是料我大约是个可造之材,要赖着我一辈子。”
箫娘丢了他的袖管子,眼皮翻了翻,“晓得了就藏在心里嚜,不要讲出来,讲出来好伤情分,往后还处不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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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晓得。”箫娘婉眉抬起,见他笑颜清浅,似乎半点不恼,“我说过要赶你走了么?有人替我洗衣烧饭,免我琐碎烦忧,正合我意。住着吧。”
她一霎跳起来,望他踏月而去,腹中满是小人得志的欢欣,笑依窗畔,喜听玉漏敲残墙上月,有指望的日子似乎近在眼前。
暑热依旧,绿荫铺墙,那头何盏许了几个小厮来跑腿,这头陶家使了几个婆子来帮衬,席家小院忙得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