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泠斟酌了一番用词,挑了句顶无用却无责的话,“席某唐突,不敢多扰,先行告辞。”
“你站一站。”露浓紧赶两步,到他面前抬起眼,“你说句准话,还记得我吗?”
离的近了,席泠叹着把周遭睃一眼,好一些散漫的无奈之意,“记得。”
露浓刹那起死回生,笑起来。
几不曾想,他又往她身后远远地指去,“尊府里那位小厮我也记得,上回也是他领着我往后头拜见的老太太。”
“告辞。”
他退一步作揖,让出了一片空茫茫的天。然后他走了,彻底让出更广袤寂寞的天空。露浓抬头望一望,树梢在头顶打着浪,簌簌的风吹到她心里去,把里面的一片春意,也吹成了枯黄。
夜里露浓在枕上睁着干涩的眼,迟迟难眠,心像枯死了,枯得无泪,却有大片大片的衰落,铺满黄脆的叶,捻一捻,就能搓成碎屑。
丫头在罗汉床上也不能睡,夜深人静地,到底擎着一盏灯撩开了露浓的绡帐,“小姐今日就不该与泠官人说那些话,白眉赤眼的,你叫他怎么说呢?说得近了,只恐人听见告诉太爷,说得远了,又恐伤了小姐的心。”
露浓朝里头翻过去,声音细细颤颤的,“你不要讲了嘛,我要睡了,你去吧。”
“我不讲姑娘哪里晓得?泠官人是个守礼的人,与那些轻狂子弟不一样。别说姑娘今日问他这些话,就是换作老太爷问他,他也不好说的。噢,头一回撞见人家小姐,就挂在心上,悬在口里,是什么规矩?”
“嗳,姑娘听见没有?”丫头掣一掣肩上的褙子,又将她翻过来,照见了露浓满面的泪水。
大约是丫头的安慰起了作用,席泠是因为守礼守节,才不好答她的话。她迫不及待地为他寻了个借口,总算让那颗枯竭的心见了雨水。
她坐起来,搵干眼泪,“那你的意思,我该远着他?”
“也不该远着。”丫头把银釭搁在床头,将一片帐挂在银钩,“我的意思,不要让他作难呀,这些话,哪有当着家下人问的?你有多少话与他说,只想法子在外头说去。当下还有一桩要紧事,是替箫娘寻的人家!吩咐的伐柯人,且叫来问问。箫娘先嫁了出去,他还守在那个冷清清的家里做什么?”
露浓思想着,又犯了难,“可说了,箫娘就能嫁?”
“箫娘最爱什么?她不是最爱钱嚜,使人打探个有钱的,还怕她不去?”
说得露浓笑了,钱是抬手就能解决的事情,哪怕人家没钱,她补贴些,也够过丰足日子了。她把残泪抹一抹。淋过这一场雨,她那颗坚韧的心,就似蕙草再生,一点希望又源源地长起来。
第58章 朱门乱 (八)
夜露压叶低, 轻云露月光,那被银光光照着的杏树“咔嚓”一声,断了枝。
卯时昏暝, 长巷岑寂,箫娘蓦地吓一跳, 反手撑在枕上, 把黑漆漆的窗户望一眼,又扭头望席泠,“你听,有鬼!”
今夜睡的西厢,床头点着一支昏昧的蜡烛, 火光在她瞳孔里鬼鬼祟祟地跳着,引得席泠无奈地发笑, “是风折了树枝,哪里来的鬼?”
他把她搂回来, 两个人的体温把被窝烘得暖洋洋的。他带着某种特殊的慵意,举着她一只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摩挲过去, “风紧了, 回头你把炭点上。”
箫娘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叫窗罅里钻进来的一线风吹得有几分冷, 便抽回她的手,坐起来套一件薄薄的鹅黄的鲛绡褙子。
那颜色将她脸上的皮肤衬得格外嫩,白的黄的, 像一片甜软的杏肉。席泠抬手, 用手背在她腮畔抚一抚, “再睡一会, 天还早。”
她又倒进他的臂弯里,熨帖着他,腿只管往他身上搭,“是有些冷了。你晨起要吃哪样?”
“有什么就吃什么,随意烧一些就是了。”
席泠说得很随意,是一种舒服的散漫意态。他好似不在意这点琐碎的吃穿,他一连多日为着收缴秋税的事早出晚归,偶时在外头还吃不上饭。在这个冷清暗沉的清晨醒来,却深刻地明白,他一直都很钟爱这种琐碎。
因为钟爱,他歪下脸把提供这种琐碎日子的女人亲一亲,很是温柔,“就要入冬了,我这些时候偶然往乡下去,遇见好的皮子,收来了缝衣裳穿。”
箫娘想想他成日奔走,心里很疼他,誓要烧顿好的与他吃,“昨日绿蟾送了一条两斤重的鲟鱼与我,养在缸里,一会我蒸了你吃。”
席泠听见是绿蟾所赠,想起时下正算计着要她父亲性命的事情,不觉默然,好像忽然掐灭了一盏灯,脸上顷刻败落了光线。箫娘见他有心事,将他推一推,“怎的了?”
“没什么。”他勉强笑一笑,坐起来穿衣裳。正往床下穿靴子,倏闻敲门声。
箫娘也听见,枕上起来,不由皱了下颌,“天还没亮,谁大早起就来?”
席泠摁下她,“你躺着,我瞧瞧去。”
穿戴好开门出去,借着月光拉了扇院门,见是郑班头,打着盏灯笼,朝门缝里往一眼,抑着声说与席泠:“近日各处催缴秋税,老爷往东我往西的,总碰不上头,干脆就趁早来回老爷的话。”
“你说。”席泠跨出来,把院门轻轻阖拢。
“元太太与那位周大官人的事情,小的前些时已拿住了把柄,这个。”说着递上一件女人的肚兜,大红的颜色,在黑暗中颜色愈重,还有扑鼻的脂粉味。
席泠将眉轻扣,收在袖中。郑班头笑了两声,“前头晓得元太太给了周大官人这件东西,那日我就特意往周大官人身上撞上去,趁他不备摸了来。拿给元澜瞧,他那样好脸面的人,不怕不依老爷的话,把仇家的事情和盘托出。”
“就没有他的脸面压着,他只怕也该说了。”席泠把袖口掣一掣,朝那轮缺了口的月亮的望一眼,“只是怕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定注意,拿这面子上的事情激一激他,他就能落定主意了。”
“老爷说得是。”郑班头回完话,赶着往衙门里去,先行辞去。
席泠仍回房里,箫娘已在妆奁前妆黛,正簪花钿,抬着手睇他,“是谁呀?”
“噢,郑班头,有公务上的事情来回我,只怕在衙门里碰不上面,这会赶着过来。”
箫娘不多问他的公事,就问也听不明白,只精精神神地描眉匀粉,一番装扮,天际见光,长巷里此起彼伏的鸡鸣。她伶俐地往他怀里蹦来,仰着粉面,“你回正屋里看会书,我烧了饭喊你。”
席泠只恐天色昏昏割了手,往灶上点好些蜡烛,用纱罩笼着,适才回房看书。
比及天光暗蓝,箫娘摆饭在外间,进来喊他,一手打帘子,一手伸着个食指在嘴里嗦,像是沾了点菜汁,咂摸有声地,“你拿一盏灯出来。”
席泠望着擎着炕桌上的灯走来,歪着脸看她砸。须臾他把她那截指头由她嘴里拿出来,放进自己嘴里抿了下,“什么这样好吃,叫我也尝尝。”
箫娘那个指节在他口里一热,脸就红了,“你是饿死鬼投生么?”
大约是锅里取蒸鱼沾上的汁,有一点咸鲜味,淡淡的。席泠把她的手吐出来,举到她眼前,“好吃,你再尝尝。”
那手上湿.乎.乎地混着两个人的唾液,箫娘羞耻又难堪,将那指头在他胸膛里蹭了几回,“好吃个鬼!快掌灯出去吃饭,我去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