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箫娘哭好了,爬起来偎在他怀里,“我有件事,软玉也被押着呢。我想,她是个小妾,说到底,就是个下人,纵然仇家一众人要杀头,也杀不到她头上去。那些仆婢下人,大约都是充公贩卖的。咱们落后不是要搬家?等发落的旨意到了,赎她出来,横竖咱们搬家后也是要买下人的。”
“这事好办。”席泠抚着她的后脑,打算着,“仇家的人口现被押在府台大狱里,我叫差役去打听着。”
屋里仍点着炭,暖烘烘的,将箫娘的泪渍很块烘干。她好似泄尽了缠绵的闷郁,心里一霎畅快起来,窝在他脖子上咯咯地笑起来。
席泠看她沉郁这些天,也有些闷,此刻兜揽着她睡下去,“为什么笑?”
“不晓得,”箫娘把灯望望,把他望望,“松了口气似的。”
席泠便也觉松了口气,“大约过些日,我任府丞的扎付就要到南京了。”
箫娘趟在他底下,中间悬着段空空的距离,容得她高兴地捶床,“好事情!这才开了年,你就要升官,保不齐一年都是喜事呢。”
他俯低了亲她一下,翻身躺回去,笑脸在光晕里一点点地岑寂下去。窗外是亏缺的月,一寸一寸地爬上来,弯弯的,像个冷笑。
流光一转,已是将近三月,各人上任的扎付下来,柏仲任的府尹,何盏升了都察院佥都御史,席泠也果然任了府丞。倒是何齐比他们都要一鸣惊人,填了云侍郎的缺,做了南直隶礼部侍郎。
虽然说打迁都后,南京城少了好些封礼祭祀的差事,一应交付了北京礼部。可到底也不简单,进了南直隶礼部,往后少不得就顺理成章调任北京。
席泠想着林戴文说的,以后闻新舟调进北京,要举荐他升任南直隶户部侍郎,更是不得了。南直隶户部又与礼部不同,这是管着江南一应财政的大事,可不清闲。今番和往后既然都受了林戴文的恩,少不得就要登门拜谢。
趁着县衙的事情交托出去,府衙那头明日到任,席泠便趁今番的空闲,往林戴文别馆里拜见。林戴文连轴转了个把月,很有些疲态,又因事情了结,愈发懒洋洋的姿态。歪在椅上,指给席泠座:
“你们到任的扎付下来,旨意也下来了。皇上的意思,是将仇通判与云侍郎押进京由三法司定罪,其家人听后发落,一干仆从充公发卖;元澜撤职退居原籍,永不再用;至于陶知行,阖家往西南流放五千里,不服役,一应家财充公入库,一干仆从也是充公发卖。”
席泠倒有些意外,“内阁竟然没给陶知行判个秋决?”
“流放与秋决有什么区别?”林戴文笑笑,摆摆袖,请他吃茶,“凭一双脚,扛着几十斤的枷号,日行八十里,就是大罗神仙也走不出条生路来。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几时拜任?”
“明日到任。”言毕,席泠立时拔座作揖,“今日来,正是来谢大人提携之恩。”
林戴文悠哉悠哉地刮着茶碗,并未看他。席泠顷刻领会,自行坐了回去,“事情办完,大人就要回苏州了,一应行李带着已是十分繁琐,卑职未敢添烦,等大人回去,府上会有卑职奉上的一点南京‘特产’,还望大人笑纳。”
林戴文笑了笑,呷了口茶,绢子摸来讲胡须连嘴搽一把,“你客气,好好干,方不辜负我的苦心。”
说完这一椿,他将绢子丢在几上,提醒了一句,“你这一到任,虞家‘招抚’你的意思只怕也要摆到面上来了。不过现如今你是应天府的府丞,四品大员,他们手再长,也掐不住你的脖子。只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一句,能不与他们撕破脸,还是别弄得太难堪。”
席泠笑了下,未拒未应。林戴文也就不劝了,与他说起些朝廷里的事。
未到午晌席泠归家,碰巧箫娘正欢欢喜喜预备出门。一洗从前阴霾,换了件酡颜的对襟短褂,扎着葭灰的裙。见着席泠问他吃在外头可吃过午饭,席泠讲未吃,她将绢子一挥,“那你往河边吃去,我没烧饭,此刻要出去。”
“哪里去?”
“往好几家去呢!”箫娘嘻嘻地拉他在石案上坐,与他细数,“陈家、赵家、王家,与我有些往来的,都要去!你升官了嚜,我预备着在咱们院子里摆席,请诸位奶奶太太来吃酒。咱们家这院子虽不好,可如今不同了,你做了府丞,她们巴不得把这破院子的门槛踩破呢!”
席泠望她片刻,倏然无可奈何地笑了,“咱们家这院子终究坐不住人,不要请了。况且你请这些太太奶奶来,叫我往哪里去?总不能够叫我个男人,混在这堆女人里,我倒不妨事,只是她们面上如何过得去?”
说话间,箫娘已经瘪下嘴来。这么大桩扬眉吐气长脸面的事情,叫她悄么声息的,她可有些为难。席泠见她不高兴,又道:“你若一定要请,等咱们搬了房子,一并连乔迁的席也请了。到时候宽宽敞敞的,随你去闹。”
她瘪着嘴,垂下眼,脚尖碾着地上的尘泥,“还不知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就这些日子。”
箫娘乍惊乍喜,“你瞧好宅子了?哪个时候的事情,怎的不同我说一声?”
席泠牵着唇角笑一笑,“你一定喜欢的。”他把她拉到膝上来,下颌墩在她瘦瘦的肩上,“你那个软玉,我打听见了。”
“她如何?”
“好好的。仇家的下人衙门里正赶着卖,我使差役去牢房里问问她,她听见是你问的,才告诉差役。说是早先仇九晋活着时暗里为她打算了,替她寻了个做买卖的男人,扬州人,许了他些钱,要将这软玉许给他。不想仇家败了,那男人前几天寻了衙门要赎她出去,她才晓得这回事。她说要跟那男人往扬州去,只等衙门里过定文书,他们就坐船走。”
箫娘默了片刻,笑了笑,“她倒有后路,嫁人好,以后就不再给人为奴为婢了。”
席泠歪着眼窥她,逗趣一下,“怎的,你也急着嫁人?好办,咱们先请个媒妁,写下婚书,一并先拿着你的身契落下户书,咱们再行过礼。”
说得箫娘一霎提起心来,怦怦跳着。又恐叫他察觉她的迫不及待,面上淡淡地斜下眼来,“那哪成?虽说咱们没有父母,可聘礼你总得给吧?按你说的,请了媒妁写下婚书,往后再补各式礼,空口白牙的,你往后不补怎么好?我岂不是吃了哑巴亏?”
“我下聘理所当然,只是你又拿什么做嫁妆呢?”
她四下转转眼,那斑驳的墙圈着点点杏白,静谧纱窗,满地阳光,遍野春色,这一寸一寸的快乐,都是他给她的。她无以为报,就倒打一耙耍个赖,“好吝啬的人,还盼着我的嫁妆……我可一个钱没有!”
席泠鼻息里哼着笑,不辩不驳,只拍一拍她的腿边,“我饿了。”
箫娘且把这些话搁在心下,去换身衣裳出来烧饭。这时节,杏花正密,一阵风过,满院落花,灶上锅里哪里都是。箫娘也被逼无奈“雅”了一回,以花佐食,以春酿酒。
只是这诗情画意的日子才过两天,忽然听见隔壁陶家兴师动众地抄起家来。
那日天尚早,东天渐白,才打发席泠出门,就听见隔壁一阵动.乱。箫娘忙换衣裳出去,见来了兵马司上千的官兵,将陶家府宅前前后后皆围个水泄不通。一时间闹声哭声震天响,左右邻舍皆前门后门角门围着观看。
乌泱泱一堆邻舍将绿蟾与丫头围着,绿蟾在人堆里与官兵纠缠。她哭着要往里进,叫官兵横刀拦住,“里头办案子,闲杂人等一应不许进!”
绿蟾给丫头搀扶着,哭得有些不透气,连话也说不出。箫娘忙挤进人堆里替她分辨,“差官老爷,她是这陶家的姑娘,也不让进?”
“陶家的姑娘不是已经出阁了?既出阁了,就算不得陶家的人,自然也不许进。”那差官乜兮兮笑几声,“这时候躲还来不及,又往里头凑什么?陶家的姑娘是嫁进了何家,我们晓得,此刻这里兵荒马乱的,奶奶倘或出了什么差池,我们可担待不起,散了散了!”
两个丫头左右劝绿蟾,“姑娘先回去,等姑爷回来,再问问他。”
绿蟾此刻只觉天塌地陷,浑身没个着落处,一心要进去寻她父亲,眼泪重重行行地往下坠,险些站不住。她一手扶着官差的刀鞘,不住央求,“官爷、官爷、官爷……”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就这么喊。
终喊得官差于心不忍,与她指点,“上头有令,你父亲母亲兄弟流放四川重庆府,日行八十里,即日启程。你要见,前头门里押出来,你到前门上远远瞧一眼。”
闻言,绿蟾忙抚着丫头跌跌撞撞往巷子踅绕前街。箫娘也跟着前街上去瞧。恰逢陶知行戴着枷号被押出来,绿蟾待要上前,奈何官兵层层拦守,她只得长长喊一声:“爹!”
陶知行一回首,胡子拉碴,蓬头垢面,昔日风光,一朝东流。人堆里望见绿蟾,他怔忪一霎,然后苍凉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不知什么意思。
后头差官推他一把,他脚上的镣铐哗啦啦作响,朝前趔趄了几步。绿蟾只觉心如坠楼,要追挪不动步,要喊发不了声,望着那方向走出几步,聚散离合的刹那,便一头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