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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烘江城的东门出发,十里之外的舞水边,是一片河滩,叫白浪滩。白浪滩在烘江的名气,不亚于烘江最有名的会馆江西会馆,也不亚于烘江最有名的青楼春满园。那里的名气,是和处死人犯有关的,因为。每有行刑时,都选在白浪滩。

大清时,凡处死人犯,都是由刽子手手执鬼头刀,高高扬起,一刀下去,人头便滚落四五尺以外,从劲根腔子里喷出的血,也时常有高过三尺的。如是刚刚入行的刽子手,那血,就往往要喷到了他的脸上,围观的众人,惊呼的同时,嘻笑也就忍俊不禁,哄然传来。刽子手便也有了些尴尬,和着众人的笑声,自己也嘿嘿地傻笑着。于是,那原来惨烈的场面,竟然也就变得轻松了,仿佛那不是在取一个人的性命,而是在看一场好笑的西洋景。

清帝退位前后,处死人犯时,就文明了一些。虽说还是用刀执刑,但用的不是鬼头刀,而是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柳叶刀了。没有鬼头刀那么大且笨重,只有尺许,宽不过三指,磨得极是锋利,明晃晃,阴森森。刽子手也不是五大三粗头缠红布上身赤裸的了,而是颇有些清秀也颇有些俊朗的后生。他也不用高高举起那吓人的刀子,而是将那柳叶刀捏在手里,刀背紧紧地贴着右手的手肘,刀刃向外。他气定神闲地站在人犯的对面,像两个久不见面的老朋友,相离不过尺把的距离,面上,还漾着浅浅的微笑。监刑官令旗一举,他的手便闪电般地划了个弧形,刀刃飞快地往人犯的颈根上一划,从颈根上射出来的血,细如红绳,短促而无力。人犯如是粗豪,吃了那致命的一刀,还不忘叫一声:“好刀法!”,然后,才轰然倒地。如是懦弱者,哼都不哼一声,便似散了架的木偶,一头栽倒,跌落尘埃。

民国后,处决死犯,已不用刀,而改为枪了。人犯被五花大绑,背上插了斩牌,被押上汽车,一径儿地开到了白浪滩,几个头戴大檐帽的军人,把人犯拖下车来,脚往膝盖后面一踢,人犯便跪到了地上。军人的枪便抵着死犯的背,砰地一枪,犯人就应着那枪声,往前方倒下,像一个捆得很是牢实的粽粑。那开枪的军人呢,不是怀疑自己的枪法不好,而是担心着子弹的威力不够,怕人犯不死,便走上前,把人犯像煎油饼一样地翻了过来,对着心窝那里,再补了两枪,这才放了心地把还在冒着硝烟的手枪洋洋得意地放入枪套。如是犯人多时,就让犯人站成一排,也不用短枪了,而是用的长枪,一声令下,那十几条长枪,鞭炮似地响过,犯人们就争先恐后地往前扑去。

白浪滩的名气,就是靠着成百上千条犯人的生命给树起来的。在烘江城,大人吓唬孩子,也多是祭出白浪滩这个法宝。而大人们自己,如是赌咒发誓,最恶的也无不把白浪滩给挂到嘴上,比如,一般的赌咒吧,是把自家的老娘或是姐妹放到台面上来,如果违反,“我妈偷万人”或者“我妹(姐)是万人日的”。对方如是觉得那誓言轻了,他便会发个狠,说,“我所说不实,让我立马送上白浪滩”。

在烘江,大人小孩,都会唱那首白浪滩的歌谣:

白浪滩,

白浪滩,

白天是个屠宰场,

夜晚是个鬼门关。

雨落只听厉鬼哭,

风吹游魂四处钻。

深夜,萧瑟的秋风从河面上斜斜地铲到河岸上来。白浪滩上,茂密的荒草拥挤着,发出扎扎扎的响声,那响声,慢慢地变成了狰狞的冷笑。月亮死气沉沉地悬在头顶,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似的。它的光,也懒洋洋地洒在大地上,显得粗糙,且冰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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