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在北京认识的一位友人,生意做得很大,前些日子也回沪了,”陆芸芸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他跟几个朋友一道新办了个跑马场,气派极了,好些个洋人都去捧场……”
话刚说到一半白宏景就明白了:原来他这姨太太是要撺掇他去赌马。
这原是英国人在开埠之后带进中国的玩意儿,据说在1880年前后还曾出过万人空巷的盛况,后来游戏也玩出了花样、渐渐同博彩业掺合到了一起,马与骑师在出发之前背上就各自压下了一座银山,跑赢了的名利双收千好万好,跑输了的可不知要连累多少赌棍倾家荡产。
白老先生早就听说过这游戏的热闹,可却一直兴致缺缺,连偶尔玩一把都不太情愿,又怎么会指望靠这等不入流的把戏挣钱?他可是大实业家,宁愿去做有风险的投资,也不要沾这要人命的赌盘。
是以当时他就摆摆手示意陆芸芸不必说了,对方却很执拗,还在热情洋溢地对他推销,说:“是真的很好玩儿很有意思,而且咱们认识庄家还有什么可怕的?同他一起做个扣,把赔率都设计好、单挣那些平头老百姓的钱,一场下来能得好几万呢!”
这真是令人心动的说法,可却哄不住白老先生这等见惯了风浪的人——他平生从未见过能从赌桌旁干干净净囫囫囵囵离开的人,那是真正吸人血肉的把戏,说不准比烟馆里抽死人的大烟还要厉害,他白宏景一世英名,绝不会去淌这个浑水。
他的脸于是绷得紧,拒绝的意思十分明确,陆芸芸一看也有些受挫,沉默片刻之后又转了转眼睛,忽而换了个法子开口,说:“好了好了,不玩就不玩嘛——那老爷带我去长长见识总行的吧?我还没有看过赛马呢,在北京时别家的太太都笑话我了……”
后半句的委屈和撒娇可真是拿捏得精到,正正经经戳在白老先生心底最软的那个点上,他想带个姨太太去看看跑马总不至于有什么不好、就算到时候她来了瘾要掏出钱赌一把,他也可以给个几千由她玩一玩,无伤大雅。
打定主意,白老先生的神情便也松弛下去了,还抬手摸了摸姨太太摩登漂亮的大波浪卷发,笑说:“也罢,便带你去上一回。”
陆芸芸倒也没扯谎,她是真同那跑马场的董事有交情,对方是漳州人,名叫梁元昌,原是买办出身,后来又在两广办过实业,去年才到上海来,这跑马场不是他亲自筹备营建的,却扎扎实实入了不少股份。
他很好客,对陆芸芸也很守礼节,最关键是会说话,一见白宏景便恭维开了。
“原来这位便是白先生!”他热情洋溢地上前与白宏景握手,“我早就听闻了您的事迹!大兴实业利国利民,还一把花了十五万大洋买入公债!之前日德在山东作战,您还在上海商会筹捐了八万大洋,真是心怀大义!高风亮节!”
这话可真是讨人喜欢极了。
虽则白宏景花十五万买入公债都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大儿子官复原职、筹捐八万又是因为扛不住小女儿的软磨硬泡,全不是因为什么“心怀大义”、“高风亮节”,可这并不妨碍他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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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认下这番赞美;与此同时他更赞赏的是梁元昌对他的称呼——“白先生”,而不是“白老先生”,只这么一个字的差别便让他感到自己风华正茂了,和鲜嫩漂亮的姨太太走在一起也不是那么不合时宜了。
他对梁元昌点了点头,又从看台上位置最好的贵宾席向宽敞平坦的马场看了过去,正瞧见骑师们各自牵着自己的爱驹向赛场走去,蒙古马、伊犁马、山东马、海拉尔马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两匹昂贵的澳大利亚马出现在其间,还未跑起来便引起一片喝彩声了。
白宏景对这华人自办的跑马场规格略感到一些意外,不免便称赞了一句:“梁先生年轻有为,真是英雄出少年。”
对方十分客气,连连说着“不敢当”,又反过来赞美白宏景是“我辈之楷模”,相互客套之时一旁的陆芸芸早已兴奋地趴在了看台的栏杆上,看着不远处众多姿态雄健的赛马开心得两颊通红,还挥舞着手帕向马儿们招手,过不多时又奔回白老先生身边,娇滴滴地央求着,说:“我们玩一次吧,好吗?就玩一次——押那匹黑色的马,它看起来好厉害,一定会跑赢的!”
如此外行的话实在难免惹人发笑,白老先生也有些汗颜,一旁的梁元昌则十分体贴,已经风度翩翩地把话挑明了,说:“白先生是我尊贵的客人,合该由梁某好生招待一番——便请太太随意下注玩乐吧,输了都算我的。”
第56章冬夜
扑通。扑通。扑通。
结果当天陆芸芸赢钱了。
她一共赌了三把,第一次押了一百,中了,五倍的赔率,赚了五百;第二次把赢来的五百都压上了,还是五倍的赔率,没中,于是赔了两千。
她似乎很输不起,一丢钱便撅起了嘴,惹得梁元昌一直低笑,白老先生也觉得挂不住脸、本想借此机会将自己这姨太太从赌场里拉出去、再告诫她往后不可流连赌桌,却架不住那位年少有为的梁先生从中点拨——他同时对白宏景和陆芸芸使了一个微妙的眼色,眼风所向之处是一匹矮小的蒙古马,那马乍一看很不起眼,可细端详来却又发现其四肢粗硕,像是个能跑的好手。
陆芸芸会了意,当即便两眼放光,又扭头对梁元昌半真半假地说:“梁先生可不要骗人,不然朋友没得做。”
对方只是笑,高深莫测不知其底,白宏景沉默着看,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却在陆芸芸回头询问他能否再押一千时微微点了点头。
——结果是他们赢了,空手套白狼,赚了足足五千大洋。
这钱实在来得太快也太容易,陆芸芸已经兴奋地跳了起来,梁元昌微微一笑,摘下自己的礼帽转向白宏景微微鞠了一躬,后者于是明白了:这赌马行当的水极深,场上的赛况看似是真刀真枪的你追我赶,实则庄家的算计已经深入到了每一个细节,许多骑师都是卓越的演员,而那些姿态各异还有各种血统说法的马匹不过只是最虚假的道具而已。
凭借一个万人深信的骗局,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暴利。
白宏景的眼神深了,此时又见梁元昌走近了自己,在身侧压低声音颇有深意地说:“白先生是否玩得尽兴了?若是累了,可否同梁某一起共进午餐?”
那时赛马场上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角逐,马蹄踏在土地上的声音同筹码落在赌盘里的声音十分肖似,每一次抬蹄每一次落地都是千万人的纸醉金迷忽生忽死。
白老先生笑了笑,最终却在梁元昌期待的目光中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今日不了,我们该回去了。”
白宏景可不是那么容易被看透的人,更还远没有到老迈昏聩的地步,会被一个后生区区几千大洋的小利诱进局么?他是审慎的猎手,要反反复复在猎物附近兜转观察,甚至还会装作对诱人的利益毫无兴趣,不到最后一刻决不会冒然出手。
他当天拒绝了梁元昌的邀请,后续更是一连数月都没有再去马场,旁人都以为他对这买卖没有丝毫兴趣,可实则他早在背地里派人去把梁元昌的身家背景查了个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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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尤其是他在银行的流水和存款,更是查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讹误。
那后生手中握着的资金确然十分充裕,单在银行里存的就有十一万大洋,其余压在各个产业上的数目暂且摸不确切,但估摸着也至少在三十万上下,他有足够的能力支撑这个马场的经营,保守估计一年能从中获取近二十万的暴利。
这……实在让人很难不心动。
白老先生有了入股马场的想法,心想这样或许就可以缓解白家近来遭遇的资金危机了,只是他也怕梁元昌坐地起价漫天胡喊让自己吃亏,因而决意跟这个后生玩一玩商场上的心术,先晾一段日子,往后再谈合作的事吧。
而就在白老先生抻着时间与人博弈的这段日子,旧历新岁的脚步便渐渐近了,那嫁进徐家的白家长女总算有了要生产的迹象,于1915年1月生下了一个孩子。
是个健康的男孩儿,虎头虎脑十分可爱,据说徐振将军高兴坏了、抱着孩子反复端详,还越过孩子的父母亲自给他起了名字叫“徐斌荣”,能文能武荣光无限,是个听起来不太洋气但寓意上佳的名字。
而正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徐白两家原本降到冰点的关系才总算有了那么些许的回升,起码两家的长辈在医院偶然碰上时能心平气和地相互打一个招呼了,只是这背后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们各自都心知肚明罢了。
而白清盈自打生产之后地位便一路飞涨起来,据说在徐家是越发的受到重视,连徐隽旋那个流连声色的混人近来都在她房里留宿得更多了,着实令她惊喜不已;她母亲吴曼婷也跟着得了利,抱了外孙之后整个人是红光满面,如今在白公馆都待不踏实、非要一劲儿往医院跑,给她女儿伺候月子也不知道有多卖力气。
贺敏之看了难免歆羡,又替自己的小女儿感到些许怅惘,心想二房母女真是好厚的脸皮,明明是偷了清嘉的夫婿、如今怎么却有底气到处招摇洋洋得意?最不平时也难免要在自己丈夫耳边嘀咕两句。白老先生哪能断得清这些家长里短的官司?左右也给不出什么像样的交待,最后往往也就是说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又承诺一定会为小女儿相看一门绝佳的婚事罢了。
他也怕贺敏之再多念叨,为了纾解夫人的惆怅便主动提出带她和小女儿一同出门游玩,彼时已是二月下旬,距离他上次见梁元昌已过去了将近一季,他估摸着这个博弈的时间已差不多留足,遂于二月二十三日夜将妻女和陆芸芸一同带去了跑马场。
美丽的白小姐无论到了哪里都是最抢眼的一道风景线,明明她甚至懒得打扮、那晚只很寻常地披了一件浅棕色的大衣,腰带都系得松松垮垮很不上心,却偏偏慵懒美丽令人怦然心动,以至于在场的男士们都顾不上看场上的马儿哪一匹跑得最快了,只一个劲儿盯着她瞧,一方面令她不胜其扰,另一方面又让用心拾掇花枝招展的陆芸芸感到羞恼晦气。
白清嘉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只坐在贵宾席上一直皱眉,还在同她父亲抱怨:“您也真是不消停,大冷天的带我们来凑这种热闹——以前不还总嫌弃二哥好赌么?怎么现在自己也豁出去了?”
语气真是不耐烦。
也不怪她没心思出来玩这些个无聊的游戏,全赖徐冰砚至今还没有归沪,在上次给她的信中也没有明确提及归期,只在感谢她和她父亲为山东筹措捐款的事。
唉……可真是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