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很郑重,像许诺一样严谨,顿了顿又补充:“天黑前我会送她回家。”
为什么都说猫咪难伺候呢?因为人总摸不准它们的脉,以为自己做了好事讨好了它,结果人家却偏偏生气了,冷不丁就要伸爪子挠你一下,就算不动武也要气哼哼地瞪着你,心里用来记仇的那本账簿时不时就要厚上两页,上头一款款都是你莫须有的罪状。
譬如眼下白清嘉就是不高兴了,坐在开车的男人身边独自生起了闷气。
什么?
天黑前就送她回家?
她承认这番言行的确十分光风霁月高风亮节,可却未免太不珍惜她的辛苦了!他到底晓不晓得她为了在今天出来见他耗费了多少精力?单是考虑穿什么衣服都愁掉了她好几根头发!遑论她昨晚还失眠了、今早还为了他跟父亲母亲说谎了——他呢?根本不体谅她的辛苦,还说什么天黑之前就送她回家,那他们统共才能在一起待多长时间?
她很丧气,心里又憋屈,觉得这男人的心思真是谜一样难猜,一下子突然在马场出现撩拨得她难以自持,一下子又急着送她回家了——既然这样你约我做什么?干脆通一辈子的信、含蓄到底算了!
她也是气性大,就这么一路憋着抱怨着到了饭店,抬头一看招牌,“楼外楼”,果然是杭帮菜。
她心里闷,于是就坐着没动,他这时也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不对了,可一时又不能确定她在生什么气,想了想觉得她该是对这家饭店有意见,于是就斟酌着问她:“这家店你不喜欢?”
她还是不说话,抱着手臂窝在座位里,他以为这是默认,该是嫌弃这饭店不够好了——可这已经是时下上海滩名头最响亮的杭帮菜馆,如果她仍觉得不好,那他恐怕还是只能带她去吃西餐。
车里静悄悄的,好一会儿没人说话,他又看了看她紧绷的侧脸,预备调转车头往上次那家他们一同吃过的德国餐厅去了;然而车子刚发动她却也跟着动了,气哼哼地自己打开了车门要下车,他见状赶紧把车刹住,等跟下车时她人已经走进饭店里去了。
……唉。
进包厢后她的脸色也没多好,可总算还是肯点菜,一口气叫了七八道,多少带了些撒气的意思。
他都由着她,只是仍摸不清她生气的缘由,心想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明明还是好好的,一坐到车上却生气了——是因为他车开得不稳颠着她了……?
白清嘉此时则有些尴尬。
从车上下来以后她就恢复了些许理智,忽而也觉得自己这番脾气闹得很没道理——她想他怎样?难道天黑了还不送她回家?像个斯文败类一样占她的便宜?那她更要生气了,还要骂他是无耻的禽兽呢。
可她的脾气多么曲折啊,就算知道自己没道理也不肯先低头的,总要被人哄着递上台阶才肯施施然下来;然而现在点菜的侍应已经走了、包厢里就只剩下她跟他两个人,偏偏他又沉默着不说话,这可真是让她如坐针毡芒刺在背了。
她低下头看放在自己眼前的餐盘、好像能看出花儿来似的,最局促时却又听到他开了口,在问——
“你生气了么?”
这真是慷慨的解围,让她长舒了一口气,已经决意要赶紧顺着这可贵的台阶自己下来了,然而抬眼时却看到了他微微皱起的眉,注视她的眼神里隐约还带着一点愧色,分明没有要责备她无理取闹的意思。
她心里一动,忽而变成一个发现了非法商机的投机者,不再急着下台阶、反倒想听听他接下去要说什么,是以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后就又别过了脸,侧影看起来还有几分逼真的萧索。
房间里又安静下去了,她静静地等,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因为我没有去见你的父母,所以你生气了?”他问,“你觉得我太唐突了?”
啊。
这……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好像全然不介怀她那些恼人的小脾气、反倒把所有罪责都揽到他自己身上了;可在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一瞬的怔愣之后她又恍然大悟,终于看清了今日引发自己这番情绪的真正祸首。
——原来她是害怕了。
她其实还不曾真正想过跟他的以后,譬如要不要相恋、要不要结婚、要不要此后一生都在一起,她只是被他迷住了、陷入了一种朦胧又热烈的感情,强烈时会折磨得她辗转反侧无计可施,即便是浅淡时也能牢牢抓住她的心、让她一想到他心就被微微一揪,又酸又甜,说不清的滋味。
她被这史无前例的感情整个儿迷住了心神,只知道一个劲儿去追逐那种刺激与甜蜜,见到他、触碰他、得到他的关注和柔情、收到他亲笔写的信,可这些东西多么虚幻啊……它们没有任何根基,因为她甚至不敢告诉自己的父母,她今天要出来跟他约会了。
第61章历历
在世俗之前先一步容许我贪妄的靠……
可他却在自责,并说唐突的人是他。
她可真愧疚,觉得自己坏透了,既贪心又胆小、还爱乱发脾气,其实该抱歉的人哪是他呢?明明是她先去招惹他的,如果不是她一直逼迫他甚至都不会给她写信,那样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
想通这些后她便局促起来了,猫咪夹起了尾巴,眼睛也不敢看人,讷讷地低下头说:“不是的……我没有这么想。”
她没有很快听到他的答复,片段式的静默似乎是他们之间的常态,她有时会熬不住的;这次也是她先抬了头,英俊的男人正微微皱着眉,显得特别严肃谨笃。
“如果下次我在白公馆门前等你,”他仔细斟酌着措辞,“你……会觉得冒犯么?”
这话……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不知自己是否会错了意,心跳却已经一下子变快了,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热烈真挚的情话。
“你……”她甚至语无伦次起来,只开了一个话头就顿住了,情绪的曲曲折折全堵在心里,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则很认真地看着她,眉目如山川般安定,此前她从不知道一个男人的专注和笃定竟会有如此之大的魅力,让她的心都化成了水、软绵得不成样子了。
而她又怎么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思呢?他早在她之前就考虑起了他们之间的事,远比她想得深远想得细致、态度更是百倍的严肃认真。
从在北京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晚他们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前分别、她凝视他的眼神中隐着那么深的不舍和依恋,像丝线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让他险些无法从她面前离开;后来她又这样看他,在英租界的洋楼里、在那个偏僻简陋的教会医院里、在昂贵优雅的德国餐厅里、在夜里九点的维多利亚大戏院里,在沪军营后巷的轿车里……
不多不少的,含而未露的,那么容易就捏住了他的心。
可她迷住他的只有这些么?
不……不是这样的。
还有那夜她在荒原上吃甘薯时露出的笑,还有她在徐家官邸偏厅的麻将桌上摸牌的手,还有她在戏楼里穿过大堂挤挤挨挨的人群看向他的眼睛,还有她从白公馆后园的木槿花丛后向他走来的身影。
也或许更早更早……早到她根本已经不记得了。
那是五年前。
从军校毕业后他被分至皖地新军,彼时大清尚未宣告覆灭,世道却已然乱得不像样子,皖地尤多动荡,前后发生过多次抗捐抗粮、饥民抢米的风潮,会党和革命党人起事不断,各地战端频仍,军队几乎是不间断地接到镇压命令,开枪杀人早已是家常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