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来,想想我……”
作为最可靠的研究搭档,他和教授对彼此的了解超过世上任何一对父子、情侣,或是师生。一直以来,他们互相完全敞开心灵领域,像蜘蛛一样把思维触角钻进彼此头脑,理所当然地用对方思想滋养自己的血肉。以至于在他发现秘密后,震惊之外,最多的感受竟然是挫败后的不甘。他以为已经深入教授心灵的每一角落,却发现游览过的方才只是一角。而那些更深远、更秘密的领地,他再也没机会探寻究竟了。
“梦中他对我歌唱,
“梦中他朝我走来,
“一个声音对我说话,
“唤出了我的名字。”
认识到陈鸥不可能接受他的爱,便私自用两人基因制造一个孩子。理性引致绝望,爱使人疯狂。陈鸥思之愈深,就愈发感到心底涌动的战栗,一如每次实验成功后的心神激动,后者出自接近真理的狂喜,前者由于对爱之诡谲力量的明悟。
在爱面前,一切学术操守、科学伦理,都必须让步,就连冷静智慧如教授,都无法逃脱其播弄。
“我们再次合唱,
“奇妙的二重唱,
“我主宰你的力量,
“日益强大。”
如果理性战胜爱,教授为何还要用两人基因制造一个孩子?陈鸥不傻,很明白此举蕴含的澎湃爱意。如果爱击溃理性,又是哪里来的力量让他把爱压抑数十年而不被陈鸥觉察?
经历游泳教练那段不愉快的插曲后,陈鸥对任何带有猥亵意味的明告暗示都非常敏感。教授日常待他的方式无涉情爱。即使现在,知道谜底的他试图从这个角度回忆往昔相处时,都屡屡因为良心谴责而无法继续。用情'欲来解释教授对他的感情,实在太浅薄也太片面了,几乎是对教授人格的亵渎。
“尽管你转身离开,
“只抛来一瞥,
“魅影就在那里,
“就在你的心中。”
也许并非毫无端倪,只是被他忽视了。教授对他若隐若现的独占欲,一开始就对尼斯过于明显的排斥,让他很难视若无睹。但他一直将其解读为行动不便及心理孤独造成的脾气偏激,就像他长年研究的阿兹海默症患者,从未想过还有其他可能,以至于尼斯第一次和他发生冲突,指责他被教授掌控而毫无自觉时,他的下意识反应就是给了尼斯一个重重的耳光。
“见过你真面目的人,
“无不恐惧后退,
“我就是你所戴面具,
“替你唱出心声。”
魅影的男高音开始加入女伶,唱出对自身音乐才华的骄傲。他引导女伶声音转折升降,牢牢掌控着她的情绪波动。于她,他是音乐导师,是无法企及的高峰,也是难以逃脱的噩梦。
但他声音里还有其他意味。这次重听,陈鸥意外有了新的感受。魅影的声音清越高迈,把一位隔离人群渴望知己的孤独天才演绎得纤毫毕现。他一句句质问,一句句诅咒,在陈鸥听来,就是一声声悲切的呼救,盼望自己一手培育的天才女学生拯救他免于孤独。
上帝造人,是否同样由于天才的孤独?也许孤独根本无法避免,所谓知己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然,魅影最后失望了。女伶给了他一个吻,他放女伶追求幸福。这让陈鸥又想起自己与教授临终前的一吻,竟然与音乐剧契合得丝丝入扣。不同的是,女伶与爱人逃出生天,而他却被束缚在教授的谜语里。尼斯和他分手前说:
“您既然已经拿到教授的日记,那么我陪在您身边的意义也就不大了。教授的谜语不会好解,在揭开谜底之前,您不会让自己出事。”
尼斯比他更早一步看清了命运,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竟然是陈鸥和教授共同的亲生儿子之前。
想起尼斯,陈鸥不可抑制地又想起他临别前的要求:
“那天我看见您吻了教授,在嘴唇上。这是儿子对父亲的礼节,抑或生者对亡者的告别?我可否也像这样吻您一次?”
如果有机会重逢,他该如何回答尼斯?
有人的手指碰到了陈鸥的肩膀,他蓦然惊醒,才发现不知何时音乐停止了。
“乔治?”他警惕地问。
“其他人都走了,服务生问您是否还需要播放其他音乐。”乔治说。
陈鸥摇摇头,手碰到了膝盖上一点柔软的东西。
是一枝花。陈鸥把它举到鼻端,嗅了嗅。根据香气判断,这是一枝桔梗,花开得正盛。
乔治笑着说:“很漂亮的花,是谁送您的?”
陈鸥摇摇头,问:“刚才谁在厅里?”
乔治说:“除了您只有四个人。一对情侣,女子是最近走红的歌星莉莉小姐,她似乎要在船上开个小型私人演唱会。一位牧师,结束时向莉莉小姐献殷勤,却把她的男伴惹烦了。还有一位遮住脸的先生,看不清年龄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