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BAD-LANDING !”
“捉住了没有?”
“镜头给雨沾湿了——”
——他们就像是男人罹了不治之症,现在最后一刻去制造回忆的“准寡妇”。
那时是黄昏,约四点半。微雨。九八年七月五日之前,“发烧友”都走遍了机场的观望台、九龙城广场天台、酒楼或居民天台、观塘码头、鲤鱼门、飞鹅山、信号山、龙翔道……这些热点,拍摄不同角度。即使天气恶劣,也争分夺秒。——因为时间不等任何人。
启德机场贴近密集的居民,不但饱受噪音之苦,飞机抵港低飞,还在屋顶“擦过”似的,快要压近撞上了,才以“肚皮”相示。
它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机场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从此面目全非,轰隆的巨响不再令人厌烦、痛恨,反而
成为冷寂之前最后的怀念。一夜之间,启德关灯作别。“沉默”了,整个九龙城都因寂寞失聪。
新机场设施先进,是花费七百多亿港元兴建的“新欢”。——人是记忆的奴隶?不,人都现在自己想记得的。逝去的永远是最美好的。纵有千般不是,旧爱是难忘的。
我来不及告诉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经逝去的东西。
关上电话。
他说拍完照片才复我。——但他一直没有。
蓝天将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刚亮。我竟走到皇后大道中一百九十九号地下的“陈意斋”去。原来老店在广州。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买了燕窝糕。顺便也买了些杏仁饼、牛肉干、虾子紮蹄、柠檬姜、辣椒榄、薏米饼……
我知阿力晚上会到湾仔一家酒吧看世界杯。只是爱尔兰特色的酒吧。早已挤满球迷,透过84×62吋的电视大荧屏,粗口横飞,群情汹涌。
那是一个十二码罚球。
我不知他们吵什么。
一个说球证太差劲,判错了。
一个说拉扯球衣,判罚是公平的。
一个说他下了重注赌波,竟大热倒灶。
……
我很喜欢看这些球迷的发应。—— 一一都是顽童。他们开心,便大叫大跳。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饰地兽性大发。喜怒哀乐系于一个小小足球。
只有在这些场合,我们找到童真。——在粉饰升平的世界中逃出来,走入原始土人部落。他们的精力用不完。
阿力有时是个故意抬杠的超级顽童。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顶红”派。他们一定也不喜欢毫无新意的大热门,最恨形式一面倒,当所有人捧巴西,他们便声援
苏格兰或挪威,或克罗地亚,或法国。
这些人呢天生便爱“除强扶弱”、“劫富济贫”,做不到侠义、烈士,也得以口舌在千里之外奋勇表态。从来不肯跟风,不理时势,不看实力,不管胜负之可能性,总之,心理上打倒一切当权派,谄媚者,以及大多数群众。
阿力不相信牌面,他的“发调”只消中过一次,便会讲足一世。
我在那个乌烟瘴气的酒吧中同他厮混了大半晚。大部分时间在听他说话。
他扔给我一大叠飞机肚皮的照片,“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九龙城。
“这张最“完美”,”他指出:“有新、旧楼、大招牌、行车天桥、人群,还有客运大楼。——最精彩的是天色,好像含着眼泪。”
我见到他脸上的光辉,完全忘掉“燕窝糕”照片。——比起来,它是无地立足的“第三者”。
反而公司的同事比较关注。他们一边吃一边取笑。
“原来这些百年零食那么好吃,我们像不像古人?”
小李叫我过去看电脑显示屏?
“白手套放大,做了些效果,不很好,因为色太差。尽人事。”
他指着一些影像:“上面有个指环。这儿。指环的饰物——”
对了!
指环的饰物就是那条小巧玲珑的钥匙。——它不是钥匙,它只是装饰品,难怪世界上没有提供它开启的锁!
但是,为什么呢?我仍然没有头绪,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谁给我这条钥匙。
晚上,当我听着“MAKE NO SOUND ”和“TIJUANA LADY”,进入迷幻境界,开始我的功课时,母亲大人来电。
“你吃到燕窝糕没有?”
“吃了。”我告诉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好了,我要工作了。”
“我小时候最喜欢那个盒子。”她不愿搁下电话:“是“雪姑七友”,雪姑还让小鸟停在她手背上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