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间私人的浴室。”
他失笑:“这是幸福家庭的起点。”这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一路上,街灯映照着一列公务员宿舍。微雨夜,每个窗口都亮着昏橙色的灯,蓝色荧光幕晃荡着“欢乐今宵”的画面,家庭之乐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资多少血汗,才可绘出一幅家庭乐?我真希望他好生长进。渐行渐远渐无声。
我有一两句话,杳杳隐入黑夜中:“日后我们的浴室和厕所,嵌白底起青绿花的瓷砖好不好?”
日后,天放晴了。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面对现实,便是:大家都没什么钱。他只好说:你不嫌我穷吗?肯定不嫌吗?“不。他一定会有出头之日,虽然,当务之急,并非“出头”。
他会是个好父亲,负责,细心。他一定会挑拣一种实用的纸尿片,且价格合理。
但我不会让他做这种工夫,我其实只需要一个家庭。
有些男人并没有送给女人一个家庭;有些女人并没有送给孩子一个家庭,导致得对方流离失所,心无所依。
为什么孩子要来到人间呢?为什么我们当初又来到人间?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结果我俩都把积蓄交出来,合开一个户头。
再设法谋些兼职,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请了一围酒,我会见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气温和,其实暗地里,也许不高兴我耽误了长子大好前程。他们一定期望他出身虽微寒,当书记只是人生奋斗的初阶,他会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后成为医生,工程师,作家,政府官员。
而如今他只成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过儿子的终身大事……我们也言笑晏晏,散席后继续商量大计。船到江心补漏迟,但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们这艘船,名义上是“爱之号”。泊在何处?
结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来,糙糙结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面包店的老板娘,她见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缘,不加租,作为一份人情。婚后也安定和洽,他对我好。
虽然我们要与包租人分用浴室,厨房,但起码不是“公共”。
我的房间,一个人住没什么,两个人篆…别人用豆腐润来形容斗室,相信是指我这种。——好象一打开房门,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间小工作室给他抄剧本。他开着录音机,听听那些贵人事忙的高层人士讲一大串对白,自然努力精简之,变成白纸黑字。
录音机说:“三郎跑进竹林去,扯着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讲一些过去的恩怨让它过去,我们的时间不可以浪费在记恨上之类。你们自己执生。然后如花反手一掌掴在三郎脸上……”真分不清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域的故事。反正观众会看,电视开着,是免得室内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潜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别地好看。也许不久之后,他就可以自己写剧本了。他觅到晋身之阶,气色上佳,适合传播行业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来越好看。
我在饭后洗过碗,便晾起衣服来。胸围,丝袜,底裤——男庄和女庄的,棉质的恤衫……衣物湿淋淋的,一赘到地,负债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情况好多了。
后来,我坐到床上去,从小纸袋中拈柠檬和嘉应子来吃。一边想:“一件湿衣服的感觉是负债累类。”希望他有机会让他笔下的主角讲这句对白。
——忽然电话响起来,他跑过去接:“喂——怎么要你催?——还没有呀——你再催我交不出——”讲电话的声音细到五步之内听不见。
电话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络的人?只要看他讲话的神情,另一端,是什么人。
如果那是一个男子,他的声调不必降至喁喁细语的地步。如果那是一个不熟络的女人,他就更会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许是将心比心,很快收线了。
我放弃深究。
我已经成为“发妻”。
这宗小事不致成为我心理负担,反而胎儿,成为生理负担。
他在我肚中四五个月,一天到晚携带他上路,加上那个盛满百科全书样本的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个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刚入睡,我便见到一个物体向我招手。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种乱划的方式。
他很小,远远见到我,便箭一般飕飕向我游来,载浮载沉,他朝我闪闪眼睛。
我见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鲜红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间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
我不会游泳,拼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将我埋没,无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个孕妇——我便惊醒了。
一身湿透,分不清是梦中的水,还是汗。我恐怖地艰辛地在黑暗中爬起来。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见到他!”
“见到谁?”他含糊地问。
“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