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神魂出窍,为我迷醉潦倒,为我忘却今朝!”
空无一人的钟楼上,有着无比美貌的少女提着裙摆轻盈地旋转,她的金发比阳光更加灿烂,尽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美人独有的那种曼妙气质。
她抱着追随者送给她的花束,踮着脚尖,像一只白天鹅轻巧地回旋、避让,她的前方空无一物,倘若此刻有演员配合她,那么观众就能看见她是如何傲慢又得意地拒绝那些追求者的,她用天真刻薄的话语奚落他们,看他们失望尴尬的样子以取乐,她是这样的美丽动人,以至于尽管被讽刺了一通,那些可怜的追求者们还是忍不住为她露出的笑容而神魂颠倒。
“你这轻佻的处子,下贱的美人!”
旁白的男中音愤愤地唱着追求失败的怒气,但谁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迷恋。
“你会将你的美貌售卖几何,你的青春论斤称重,到时候,你再来感叹年华易逝,今日的玫瑰尚未采摘!”
追求者们不惮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揣测这朵无法被他们摘下的花,他们想尽了办法,把征服她作为毕生的追求。
如果一个人的金钱不够,那一群人的呢?
如果一个人的权力不够,那一个阶级的呢?
如果一个人的爱语不够,那无数人的甜言蜜语呢?
捕捉一只雪白的蝴蝶,抑或是摘下一朵美丽的花,人世间一切都可以做等价交换,生命、青春、爱欲,都是天平上能够计量的砝码。
“我摘下这朵花!”急促迷狂的鲁特琴铮铮作响,激动佯狂的男声高唱,“我挖出它的根茎,折断它的枝叶,剥离它的花瓣,亲吻柔嫩的花蕊——它为我所拥有!”
“不!它为我们所拥有!”
重重叠叠的人声一起高唱,像魔鬼来自地狱的呼喊,钟楼下的听众不知为何忽然感到头皮发麻。
“我们提供了金钱挖出它的根茎!我们提供权力折断它的枝叶!我们甜言蜜语,巧舌如簧,剥离了它的花瓣,那甘美鲜甜的花蕊,应当为我们所共有!”
“这清纯的处子、下贱的荡妇、无辜的美人——将为我们所共有!”
象征战争的音乐狂风暴雨般袭来,低沉的隆隆声响通过钟楼轰鸣而去,连带着大地都像是在发抖,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占领了这座人类的乐园、繁华的城市,逼她敞开自己的怀抱,容纳这群粗暴的入侵者。
淡色丝绸的长裙换下,金发的舞者换了一身色泽更为浓艳的深蓝长裙,华丽蓬松的裙摆上满是珠宝和蕾丝的点缀,她摇身一变成了游走在名利场的贵夫人,她的美貌明码标价地放在了人们眼前,所有人都可以来一亲芳泽,触碰这朵更为鲜艳的花。
“寂寞,孤独,听!我向下坠落,可怕的残酷世界,我痛苦难当,我情愿死在荒原!金子做的花冠,让我头痛难耐,玫瑰铺陈的大床,让我胆战心惊,谁在呼唤我的名字?是索命的魔鬼,还是拯救我的天使?”
哀怨的咏叹调气息深远绵长,悠扬高亢的人声响遏行云,华丽如珍珠碰撞的音节圆润饱满,滚珠般坠砸在地上,好似天穹飘下的圣咏,一段独唱长达五分钟,中间竟然只有短短的数秒停顿,这超越了人类极限的漫长咏唱听得人浑身战栗,皮肤上冒出了细小的粟粒,每一根神经末梢都滚烫地舒展开来。
万城之城!颓废奢华的巴黎!这被敌人攻占后予取予求的城市,唱着如泣如诉的哀歌。
怀抱着紫色玫瑰坐在马车中的女主人抬起脸,从薄纱的缝隙间看向了高高的钟楼,她画着精致的妆容,褐色卷发盘在脑后,只点缀了一枚简约的小王冠,玫瑰色的圆润面颊消瘦了许多,拉平的嘴唇显出一种淡漠的傲慢和冷酷。
权力是最容易改变一个人的东西。
她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召来一名骑士,轻轻对他说了一句话,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旋即缩回了马车里。
那束淡紫色的玫瑰丛车窗中被抛出来,落到了残留薄薄雨水的地面,很快被启动的马车碾过,变成一团团紫色的模糊泥泞。
这经由路易十三命人精心培育的、因为与阉伶眸色相似才得以诞生的珍贵花朵,在阿黛拉女王上位后就被大片铲除,女王不喜欢玫瑰这种气味浓郁的花,花园里的“爱丽丝”们很快消失殆尽,这一束作为最后的藏品被进献给了女王,最终还是凋零在了污泥里。
马车辘辘地远去,钟楼上的咏叹也在此时冲上了高潮。
第180章 巴黎之死(十五)
比飞鸟鸣叫更为清澈辽阔的声音从钟楼上飞翔而下, 很难想象人体竟然有这样超脱的力量,完美的共鸣腔将声音成倍扩大,钟楼忠实地托举起这只无形的白鸟, 将它放飞入夜空, 晚风吹拂,于是带着白鸟一路飞过圣母大教堂的穹顶、飞过塞纳河波涛荡漾的河水、飞过伫立在枫丹白露宫前策马的骑士雕像、飞过香榭丽舍大街郁郁葱葱的树梢……
整个城市都在为这苍茫的歌声而战栗,它像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又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带着杂草一样野蛮的韧劲和荒诞的游离感,搭乘着偶尔路过此地的狂风暴雨,将自己也变成了席卷天地和苍穹的一阵风暴, 狂暴蛮横地夺取了所有听者的心脏, 蛮横地将这些小小的柔软器官玩弄在股掌之间。
“倾听!满嘴谎言的骗子,他要对我说什么爱语?这包裹着蜜糖的毒药!岂不是他将我的双眼蒙住,让我在那个可怖的夜晚于魔鬼窥伺下安眠?多么动听的语言,多么灵活甜蜜的舌头,那根令人唾弃的银舌头,又要来夺走我的什么珍宝?”
“将我拆解吧,将我分割吧,将我抛尸荒野、弃掷在无名的岛屿吧!”被反复折磨欺骗、玩弄污蔑、灵魂堕落在黑暗中的女主人公发出了可怕的诅咒。
“如你们所愿!拿走我的手臂——你们称赞的东方瓷器, 让它扼住你们的咽喉!拿走我的双脚——你们用黄金宝石装点过的肉块, 让它们踩踏你们肮脏的身体!拿走我的躯体——你们用丝绸包裹装饰、抚摸拥抱过的东西, 让它伫立在你们噩梦醒来的枕边!拿走我的眼睛——你们口中上帝的宝石, 让它看见你们被烈火焚烧!拿走我的嘴唇——你们亲吻过的地方,让它日夜为你们的痛苦而叫好!拿走我的长发——你们赞美它像金子般的绸缎, 让它缠绕你们的脖颈!拿走我的头颅——你们渴望占有而终将腐烂的白骨, 让炽热的风穿过它的空洞, 为你们的死亡而高歌一曲!”
音阶一点点上升,到了最后,穿云裂帛般高亢的声音足够撕裂人的耳膜,极致恶毒的诅咒配上她超越了性别的尖锐高歌,这段咏叹调变成了一种对大脑的折磨,而非方才愉悦的享受,不少人露出了难以忍受的表情,他们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暗暗希望这段咏叹调赶紧过去。
不知怎么的,他们觉得这段咏叹调的内容特别刺耳,总觉得里头的话意有所指,一些敏感的人已经皱起了眉头,开始四下张望。
好在惨烈的高歌不久就结束了,女主人公再次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她此刻又换了一身衣服,这套丝绸长裙色泽殷红,像是新鲜流淌出来的血,头顶摇晃的灯照在她身上,丝绸波光粼粼的面料和上面细小的水晶钻石一起反光,让她看起来像是裹了一件用血染红的衣服,而衣服上的血还在无声地流淌,过于浓艳恐怖的红色长裙上拥簇着连绵的花朵,从她的胸口一路向下,她的胸腔仿佛裂开,里面流出的血长成了繁茂的花丛,加上她一张脸肤色雪白,长发灿金,这种色差的对比更显惊心动魄。
——也使她身上那种诡谲多变的美摧枯拉朽地击穿了所有人的审美防线。
没有一个人能否认她此刻的美,她站在巴黎钟楼上,就像是这座城市从睡梦中醒来,为自己挑选了一具皮囊和灵魂,如果巴黎活着,就应该是这副模样。
她和巴黎一样风情万种、糜烂奢华,她和巴黎一样美艳绝伦、浪漫放荡,她和巴黎一样纯洁天真、优雅端庄——
他比巴黎更美。
他坏的坦荡,他一生坎坷,在浮华浪荡中辗转,他不那么完美,甚至显得邪恶,但这才是他们梦中的巴黎!
这座最好的城市,最坏的城市!
“巴黎……”
有人喃喃自语了一句。
这声音如同拂过野草的微风,很快卷起了嗡动的回应。
“巴黎——巴黎!”
此起彼伏的呢喃应和着响起,巴黎的市民们热泪盈眶,如同稚子仰望母亲般仰望钟楼上的人。
鲁特琴乐声一转,沉入了终章,手风琴的声音大起来,压过了下方的窃窃私语,女主角双手环抱自我,闭着眼睛梦呓般忘情咏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