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陆孩子都上小学了,跟着春芳姐干了好几年了,头回看老板娘掉脸子,也跟着不大痛快,撇撇嘴,“好嘛,你还信不过我!我没万师傅有脸就是了!”
春芳作势打一下小陆,随即女人间才有的私房态度,说你不知道,高低看我的面,看小音平时和你们一团和气的面,别声张。
反正啊,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小陆闻言不得了,问春芳姐,个么他不会是有老婆的吧?我看采哥气得不轻的样子。
邵春芳狠啐一口,呸,他有老婆还敢上门,我倒要看看他属狼的还是属狗的!
说完,不等小陆反应,就拿着瓶白酒笃笃上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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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包间里头,万师傅一番话,将将落地。
周学采一拳砸在圆桌上,没有回应的动静,闷闷的,沉重的,哪怕掉进楼下嘈杂的人声济济里,也毫无波澜的。
三个不同年纪的男人,自有各自沉默的由头。
不时,门外有人进来,没有敲门,邵春芳手里拿着那瓶烧酒,见里头气氛不对,刚想朝万师傅说话,被他截住了。
老万接过那瓶酒,旁余话没有,只叫春芳下去,顾你的生意去。
春芳关心则乱,余光探着丈夫的动静。
老万朝她使眼色,目光不够力度,他就干脆开口,“放心,你下去,这里出不了什么事。”
只是,男人间露怯的颜面与眼泪,任何时候都不想给女人看。
妻子,女儿。他们尽力想扮演的都是勇者,战士,无坚不摧那种。
万师傅在旁边的边柜上,翻出三个杯子,一一摆在桌边,才拉椅子落座。
乌云蔽日的氛围里,唯有说客率先开口,也是破局。
他要学采坐下来,“你既然还听得进去我的话,就坐下来。凡事,有的谈就谈,没的谈也得好好两清明白。要我说,别怪我在外人面前揭你的短。你呀,其余都好,命里唯独缺一样。”
“缺个爹。”
圆桌边,相约站着的两个人,闻言面上俱是风波一闪。
老万说,梁老师再好,终究是女人。自幼识字载文地教你,规矩道理是都通,唯独在这抓大放小上头,没个父亲去掌舵。
其中软苦,只有过来人才懂。良好的家庭,父与母都不可缺,倒不是谁更重要,而是互为角力,两只手合拢搭起来,下头的小人,才有安全感,敢闯敢拼。
于是,到了小音这一辈。周学采就铆足劲地弥补,弥补自己欠缺的。
六家巷,要说周学采不是个合格的父亲,那么也没人了。
看周家的女儿就知道了,无论是巷弄里,店里,小音都是大家的女儿。
姑娘生得好,养得好,难得性情也好,俏而勇。“这样的丫头,到了年纪,不找个满意的,那么,父母私心出发,才是一辈子白忙活了。”
“你说是不是,年轻人?”话题陡然一转,万师傅觑眼,瞧隔着一张圆桌的傅雨旸。
傅雨旸微微颔首,从外套里摸出烟,分一根给万师傅,后者坦然接过,但是别在耳际上,说现在还是上班时间。
再想分一根给周学采的时候,当事人也踟蹰了。周学采当然不接,拉开一张椅子,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留傅雨旸晚辈人的醒悟,自觉依旧站在那里。
万师傅看在眼里,也不客套叫他坐。内心局外人出发,你最好多站站,不立立规矩,这气且不会散。不叫你跪下,规规矩矩磕三个头都算是轻的了!
“他们周家最最讲理的就是老太太,梁老师,六十七岁,还是那么好谈吐,好性情。今天,我老万厚脸皮,越一次规矩,中间人一回,我想事情就是闹到梁老师跟前,她也不会喊打喊杀的。”
“人长张嘴,就是由人说话的,不谈狡辩,但起码可以分辩。”
“你今天这么一个人跑来,正经应对的样子。不谈其他,就这份坦荡,我个人是还蛮欢喜的。”
但态度实在傲慢,老万批评也是点拨,“我不知道你们北方是什么规矩,我们江南这里,姑爷轻易喝不到岳父的茶的,更别谈酒。”
今儿个,老万破了例,他旋开手里洋河普曲的盖子,把面前三个玻璃杯斟得满满当当的。
一杯大概三两的样子。瓶子最后还有一口,喝酒的人都懂,最后这一口,大家戏谑成发财酒。老万对瓶嘬到肚子里去了,扔开瓶子。
面前这三杯是给敢来闯山门的。
“怎么样,我听春芳话里头,你家世不凡。越是有家教涵养的人家,越要顾忌体面,我也不为难你,不晓得你酒量多少,你量力而行。但这三杯下肚,再清醒的人也得晃荡几分。”
“你贸贸然上门,有你的思量,但也确实叫人家爹妈为难了。”
“就怎么论,求人得有求人的样子。你就是再有头有脸,人家周家也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该论的礼,一个都不能少。”
“你说是不是,傅先生。”
傅雨旸素来谈判桌上习惯听对方先提条件,他再守擂台。
今日形势也大差不差,却是满满当当的下马威。且这个下马威还不是主家出的。
但主家是默许的,沉默就是证明。
于傅雨旸而言,就是在迎刃而解。
他无所谓谁人发作他,这一趟过来,他表白清楚他的来意就够了。
随即,万周二人这头看过去,圆桌那头的人,探手去拨圆桌上的转盘,把给他的三杯酒转到他手边。
傅雨旸左手来擎杯子,右手落在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