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感到撑不下去了,青儿便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扶桑。扶桑!
最后一次蜕皮完成,大蚺精疲力尽。
它稍作休整,就撑起身子游回芳草甸。
扶桑一袭白衣,万年如一日地站在那里,遥望千顷湖水,似乎世间没什么事再能引起他心中的波澜。
青儿悄悄潜到他身边,盘成一个圈。
它又大了数倍,身子粗得高过扶桑,已经不能再绕着他了。
青儿小心翼翼,将碍事的尾巴放在水里。
“拿出来。”扶桑忽然说,“为什么受伤了?”
青儿被他一看,慌慌张张,尾巴乱动,搅浑一池清水。
忽然它的尾巴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抓住,被人从水里拎了出来。
蛇鳞---不,现在是龙鳞了,龙鳞如金青色宝石一般闪着润泽的光,一片片整整齐齐贴在长蚺身上,比数百年前要漂亮得多,竟有些威风凛凛的样子了。
美中不足,尾巴处的龙鳞不太完整。
数十片龙鳞从中间断裂,露出下面嫩红的血肉。有几处还有青翠染紫的坚硬竹枝,斜插在肉里。
扶桑目光从青儿的尾巴那儿仔细扫过,面色有些沉凝。
而青儿,如果它有面色的话,现在一定是烧得通红了。
“灵泽北部筠山数次遭遇毁林,原来是你。”扶桑道,“调皮捣蛋的,比西王母还要不听话。你知道你一尾巴扫下去,多少生灵被碾得血肉模糊吗?”
扶桑虽然嘴上这么说,却抬手拔出那些竹枝,又用指尖柔和的白光帮巨蚺止血疗伤。
“不许再去北边了。”扶桑说,“呆在这里。等龙角长出来,就让龙神把你带走,去守地方水泽。你自己的罪过,去向人间自赎。”
青儿想张口辩解,却莫名地住了声。
在扶桑眼里,自己永远都是一条痴傻的小蛇,不值一看,不值一问,见了自己闯祸,连生气都不值得。
神妖之别,云泥之间。
青儿垂头,忽然感到万分疲惫,比初蜕化时,浑身剥皮剧痛过去后的脱力,还要累上一万倍。
有什么用呢。它问自己。
成了龙,又有什么用呢。
云梦泽畔,千年万载都没有什么变化。历历高山,芝草蕃蕃,扶桑站在那里,守护天地唯一的灵泽。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只有偶尔,身边会出现一条金青大蚺,如山横斜,卧在离他数尺远的地方晒太阳。
这样的时间,一晃又是数百年。
大蚺不再长大,额头上却慢慢鼓起两个包,隐隐作痛,瘙痒难耐。它忍不住,要在水底的岩石上刮蹭,每每蹭得自己额头鲜血淋漓,也蹭得水底岩层数次断裂,鱼虾被泥水呛死一片。
扶桑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大蚺出水时,用冰凉的指尖点点它的额头,白光漫出,伤口瞬间痊愈。
终于有一次,大蚺蹭开了头顶骨膜,一支新生的龙角,从它头骨中冒出来。
那一瞬间剧痛如海,好像有人用一根棍子直接在它脑子里搅动,不断捅它的脊髓。大蚺痛不欲生,在水底炸开数十丈水柱,波涛泉涌,半个云梦似乎沸腾。
忽然有人分开了水面,湖水如两道绿晶石岩壁相对而立,大蚺陷在湖泥中,一丝动弹不得。
瞬息间,那个人站到大蚺身旁,抬手抚摸大蚺的伤口,发出温润的白光。
“忍一忍,”扶桑说,“很快就过去了。”
是的,很快就过去了。一支龙角已经长出来,大蚺很快就能飞升成龙了。
剧痛如潮袭来,大蚺把头轻轻靠在扶桑身上,仿佛这样就能拥有无限勇气,跨越千万年的鸿沟,真正走到他身边。
扶桑任由它靠着,泥水沾染白衣。
潮水退去,另一边的鼓包却没什么动静。
大蚺已经昏过去了。
扶桑把它放到岸边,用清水洗净它浑身泥泞。
龙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龙角沾血,孤零零指向天空。
“七百九十一年。”扶桑摸摸巨大的蛇头,道,“你快要一千岁了吧。成龙了以后,还会回来看我吗?”
大蚺无法回答他。
扶桑说:“不回来也好。人间北部有大泽,深逾千丈。我无暇照看,你替我去守着,好不好?”
“龙神有四海江河,等你成龙,我就把北冥给你,也封你做神灵。”
后来青儿回想起那天,总觉得扶桑在自己睡梦中说过什么,但是又觉得自己不过是痴心太重,产生幻觉。
另一支龙角迟迟不肯长出,连那股痛痒都消失了。
果然不能成龙吗?
青儿趴在湖底,不肯上岸。
只有一支角的蛟龙,浑身鳞片是淡青色,尾巴上还有丑陋的疤痕,看起来多怪异。
龙神还是时常来找扶桑,除了聊聊人间**水泽,也偶尔聊到青儿。
“那条蛇呢?”龙神问,“怎么不黏着你了?”
扶桑便把当日生角情形告诉龙神,有些担忧道:“是不是我又干扰了它?”
龙神暗暗心惊,面上毫无波澜,道:“你注视人间万千年,什么时候看见过真有蛇类成龙?真龙难得,就算是龙族内部,也是妖龙多神龙少。”
扶桑叹气:“它陪了我这么久,总是不一样。”
龙神道:“你已经揠苗助长了两次,不要再插手它的修炼。否则到时候它生了龙角却过不了雷劫,那就是有死无生,万劫不复了。”
扶桑点头。
龙神眼神复杂地望着云梦湖水,长蚺的身影在湖底一闪而过。
顶着一支龙角,日子开始难熬起来。连在水中游动,龙角根部都会隐隐作痛,仿佛随时会折断,千年艰忍毁于一旦。
青儿上岸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它终日趴在湖底,与扶桑隔着百六十丈云梦泽水,遥遥相对。阳光通过深厚的碧色湖水落在它身上,只显得幽暗深邃。
青儿似乎恢复了两百多岁时的习惯,时睡时醒,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要长。
有一天,青儿从沉睡中醒来,迷迷瞪瞪看见面前站了一个玄衣的人,于是吓了一跳。
“真没想到,这里还有一条蛟龙。”那个人影傲慢地漂浮在水中,“哦,还不算蛟龙。少了一点东西。”
青儿曲起身子,准备攻击。
“你想不想变成蛟龙?”那个人影模糊而富有诱惑力,“真龙升天,上登神座。比你现在死蛇烂鳝的一条,要好得多了吧。”
青儿凶悍地张嘴一咬,那个人却不见了。
声音从四面传来:“今夜朔日,机会难得,魔渊之眼我放在这里,成龙成蛇,看你自己选择。”
青儿四处转头,水下一片浑浊乱流,那人影遍寻不见。
今夜无月,天地幽暗。
青儿回头看,见自己身旁果然有一颗和自己的蛇眼一般大的暗红色晶石,在幽深的湖底发出瘆人的光。
青儿想了想,衔起晶石往湖岸游动。
扶桑在湖岸守着,那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大蚺出水,溅起水沫撒到芳草甸上,却不见白色身影,如往常一般举袖避过。
扶桑呢?
青儿无头蛇般转了转。
扶桑呢?去哪里了?千年万载守护灵泽的扶桑帝君,为什么今夜不在云梦泽?
口中的晶石见了空气后,迅速烫热起来,青儿只觉自己好像衔着一团岩浆。
它不敢随便把晶石放下来,只好忍受着灼热,在岸上四处爬。
扶桑!扶桑!
青儿衔着晶石,心中焦急万分。
出事了。扶桑帝君,先天神灵,预言中会活到最后的人,出事了。
青儿在原地静了片刻,回身往云梦泽爬。
扶桑不在,青儿要守好云梦,等他回来。
匍一入水,青儿就感到嘴里一松。那晶石似乎温度降低了一些,同时还变小了一些。
怎么回事?
青儿一边想,一边往湖底游动。
它巨大的蛇脑袋里,数百年来第一次思考与扶桑无关的事情。
越想越急,口中无意识地用力,那颗看似坚硬的晶石,竟然就这么,碎了。
青儿呆住,任由碎片滑落到咽喉中。很快它反应过来,又马上开始干呕,一时间吐出混了腥红碎片的水流无数,但仍然有几块碎晶落入了它的腹腔。
水流离开青儿后,似有生命一般,往四面八方流窜,腥红很快覆盖了湖底,发出暗光,散出恶臭。
云梦受染。
青儿急得去追那些水流,但是追了这个管不住那个,眼睁睁看着猩红色越扩越大,逐渐侵蚀碧绿湖水,侵染到每一个湖中生物身上。
自己的身体,从里面开始痒。好像有万千虫蚁,顺着骨骸啃咬神经;又好像炙热岩浆,从皮上慢慢浇过。
青儿痛苦地在湖底翻滚,身体不断抽打在湖底岩石上,一时间碎石崩裂,水面下波澜滔天。
扶桑。扶桑!
你在哪里?你回来啊!
大蚺一头触在岩层突起处,头上龙角生生折断,大蚺疼得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水面已经被人分开两半,阳光顺着绿晶石般的水壁倾泻到湖底,一片碧色,似乎过去的七百九十一年一样。
“是谁?”扶桑的声音传来,从未有过地冰冷,饱含杀意,“我一直容忍你们在云梦生活,你们何以短短一夜就膨大至此?谁给你们血虫?是谁指使你们来污染灵泽?”
青儿听到他的声音,本来满心欢喜要游过去,却被他话里的凶狠吓住,僵立在水中。
一个个暗红色的巨大身影从水里被拽出,摔到岸上,一道道天雷降落,轰击大地,雷火暴烈,泽水震动。
那些被拎出水面的,依稀都还有鱼类的影子。鳞片、鱼鳍、长长的鱼须,已经变形却仍然能看出当日透彻的眼珠。
青儿缓缓回头,看了看自己。
满身青色龙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肉红色的瘤子,里面奇痒无比,似有许多虫子啃咬,目之所及,层层叠叠,令人作呕。
云梦灵泽,天地灵气之源,被邪祟入侵,从此不再纯净。
大罪难赎。
浑身血肉中都有无数虫子在扭动,青儿却再也感觉不到丝毫痛痒。
心如死灰,莫过于此。
扶桑还在拷问水族,下手越来越狠,雷火连成一片,将湖岸照得刺目。
那个白色的身影,溅上了腥红的血。
污染灵泽,等于污染了天下水源、灵源。将天下生机扼杀,难怪扶桑如此愤怒。
雷声滚滚,似乎是谁在痛哭。
青儿被拎起来,摔在焦黑的土地上。
终于轮到我了么?
扶桑顿了好久,才开口问它。
“明明已经快要熬成蛟龙,为什么却自甘堕落?”
他问已经看不出原形的青儿,可是青儿又怎么知道?
青儿缓慢地摇摇头,动作间挤破了一片肉瘤,污水流得到处都是。青儿闭了闭眼睛,停住动作。它不愿意让扶桑看见自己如此丑陋的样子。
“你在云梦近千年了,我不想杀你。”
青儿混浊的眼球中渗出水,好像一个人在流泪。
它听到扶桑叹气,听到他也喉头哽噎。
“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轰隆雷声落地,长达千年的一场梦,终于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