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教书也好,总有些事做,不像我在你这里居住,你连报纸都不让我看,成日叫我歇养,我都快要把过去学的东西都给忘光了。”
实则李先生不想叫张先生看报新闻被烦扰,故而一概把那些东西给收走了。虽然张先生对之前一段时间的事讳莫如深,但李先生也能猜出一二。
李先生叹道:“还是念书时快乐啊。无忧无虑,即便有忧虑,也不过是欧几里得或者苏珊玛丽,舞会上不会跳交易,舞会下喝不了一杯威士忌。那时你也比现在要活泼些,虽然你总不是个活泼的人。”李先生瞟了瞟张先生,“你……你同她没有联系了?我还记得那时你和她跳舞,你把她踩了好几下。”
张先生半天没有说话,只注视着壁炉的火,那熊熊的火焰,灼痛了他的眼睛。他瞬时把目光移开了,转而看向窗外飞雪,方道:“同尘说的是谁?我竟不知。”
李先生自觉失言,笑着扯开话题:“我之前觅得古籍,一直想请你鉴别真伪,倒忘了,这时正好,等我,我就去取来!”说着便离开了。
张先生一个微笑挂在唇边,渐渐敛了,他下意识摸向脖子,空空的,又摸向口袋,亦是空空的。他的手握成拳头,指节泛白。然后松开。阎浮界诸般事情,他竟一件也没有抓牢。
甜辣椒从那阴冷的地方出来,犹自觉得世间万般,是缘是孽,一朝夫妻,却成这样境地。有人欢聚,有人别离。就要到年底,而她是却这么讨厌这团圆的季节。她彷徨着,在雪中一步一步。脚印深深,前路漫漫。她的积蓄全给了出去,再往下就要等月钱,原来觉得可以耐心积攒,如今却恨不能支取整个后半生的,恐也不够。她心中矛盾着,脚步停停,走走,后面的脚印又盖上新雪。她抬头仰望天空,就让那雪嘘落在她的面上,她闭上眼,感受雪花消融,她的脸那样冰凉,唯有紧闭的双眼中,一片滚烫。
她的今天,一定是因为她过去做错了很多,才至于此。可她真的有那样错吗?她以为她只有一点点的坏,可上苍原来不那样想。所以才把她好不容易挣得的东西,一件件拿走了。拿得一点不剩。就连她最后留的,也要盘剥干净。就像这漫天白雪大地,一无所有。
生来身世凄楚,是她的错;被人牙子贩卖,是她的错;期盼师父对她好些,是她的错;学会察言观色,是她的错;勤练功夫,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
她也不该对人情贪婪,不该用那些滥情来确认心里的安全,不该不该。她更不该把命运拴在了另一个男人的身上,以为躲在人后,她就无忧。
然而所有的错处和不该里,她最错,最不该的,唯有那一件事,那一个人。是她如今连想都不敢想,一想,心就四分五裂的。也许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此付出代价。
甜辣椒捂住脸,最后,她往新诗广场走。
金萍在她的“金宵萍聚”里为年末的舞会做准备,结彩张灯,忙得不亦乐乎,忽而有人来,说一个女的找她。“什么女的?”“不知,看着像个要饭的。”“胡说,哪里有人要饭要到这里来?把人带来我看看。”然后金萍就看见了,看见了一双死水般眼睛的甜辣椒。她的脸用围脖裹着,只露出那对眼睛。金萍心里一惊,忙过去拉她手,只觉她手像两个冰窟窿。
“你们都带紧着点儿,我一会儿再来看,手脚都麻利些,眼睛都细致些!”金萍低声对甜辣椒说,“跟我去后面休息室。”
甜辣椒默默无言,跟着金萍走。两人坐下,金萍注视着甜辣椒,只是叹息:“给你送的白及粉,用了么?”
“金萍,我想请你帮个忙。”甜辣椒说,“我要一笔钱,越快越好。我只有来求你。”
“出什么事了?”
甜辣椒从口袋中把折成小小一块的报纸递过去,金萍拿在手里,只觉那报纸已经冻得发硬,说:“你在外面走了多少时间?怎么这报纸会这样硬!”
金萍低头一看,笑道:“我没有骗你吧?头条是我没错。这又怎么了?”
“反面。”
金萍疑窦着把报纸弄开,反过来一看,大惊失色,登时睁圆了眼睛,与甜辣椒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你看报纸不看反面吗?”甜辣椒说。
“我看了我自己就得了,哪里还会看其他!这……”金萍道,“这事你要管?你怎么管得了?”
“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人死。找不到律师,一切都是听天由命。但这里头是有余地的。所以需要钱,一大笔钱。这钱是用来买人命的。”
金萍沉思良久,说:“你不仅倔,你还傻。但是,真是我的偶像。那么你预备怎么?”
“你先支我一笔钱,我会辞了郑家的活计,然后专心在你这里唱。”
“唱什么?”
“随你。”
“不怕被认出来?”
“谁会认得我?我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金萍想了想,说:“你既然活了下来,就得好好活着。不要冒险。你还是唱昆曲,剧目你挑你喜欢的。再者,别家舞厅都是歌女,唯我这里是昆剧,也别有新鲜意趣。不过,你也不能再叫甜辣椒了,得改名。”
甜辣椒点头:“随叫什么都好。”
金萍叹息道:“我也是改了名的,改名有时候就是改命。你这名字一改,说不定也有好事发生。”
甜辣椒说:“你原先的名字是父母取的,他们叫你萍,也有他们对你期望,所以你是个被给予期望的孩子,所以你有运可以转。我的甜辣椒是师父随口扔下的,后来世人又以这名字定义我,说我嗓子甜,人辣热,实则哪个都不是我。我没有被祝福过,所以我也不奢望什么。”
“当时我说你比我强,强在你有人爱,但是你知道吗?其实有人爱你,是因为那时候你爱自己。爱自己的人,才会使人爱。甜辣椒,我现在,确实赢过你了。”然而金萍一点也没有洋洋得意,语气只是无限悲伤,“那么你要改名叫什么呢?”
甜辣椒睫毛上有一点雪花被室内温度融化,结成一滴晶莹的水珠,她想了想,说了个名字。
金萍随手把报纸放下,报纸也因室温变软,那纸张凹凸起来,将那行触目惊心的新闻大标题给凸显得更甚——
“丧尽天良!吴智引残忍弑夫!已被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