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摊开一堆雪白的东西,细看去都是一样的丝线,但又不是普通丝线,更像是……头发?
三
错愕间,这堆白发忽而动了。
还好,真的是个人,只不过看上去如同鬼一般,满头细长的银丝,一部分伸向那几百只妖怪,一部分散乱垂于地下。
不是亲眼所见,我绝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能用头发来驾驭妖怪。
这人发出粗重的喘息,用手拢开额前的长发,下面竟是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庞,只是形销骨立,状若骷髅,单这样站立,几乎都要站不住。
她完全不理会我们三人,颤抖着拿另一只手去拔我的法器。法器深深扎入她左肩,穿透而过,女子痛到几次嘶声,都没拔出来。
“别动了,”我忍不住说,“你法力被封印,拔不出来的,越拔越痛。”
“你莫管!”女子咆哮一声,“你们是何人?为何阻我?”
“你先说你是谁。”我说。
“与你无关!”女子狠狠地斜睨着我,“你们是这天杀的村人雇来的?替这些人做事,不怕遭报应吗?”
“我们只是路过,”我赶紧说,“见到妖怪袭村,本着道义出手相助。”
“道义?道义?”女子放声大笑,“好一个道义!你可知他们做过什么?”
“我正想问,”我说,“这些妖怪,都是你召出来的?”
“不错,”女子答,“我只恨自己术法不济,妖怪还不够多,不能把他们碎尸万段!”
“那,五日前,西边小山神撞见的人,就是你?”我猜了个大概,她现在的模样似人似鬼的,白发敷面,声音又哑,那槐石君估计想错了,把她当成了男子。
“你说那只猴子?”女子点头,“那该是了。”
“所以,这村子的人,究竟做了何事?”我问。
女子冷笑起来。“你在村子里,可见过一栋被封起来的房屋?”
“见过。”
“如果我告诉你,那屋里曾经关过一位姑娘呢?”女子道。
这一句问话像一道炸雷,顷刻间把这一日我遇过的种种,全部连结起来。
被封死的旧屋、村长的万般掩盖、破漏百出的谎言……我似乎明白了,这里发生过什么,心口一紧,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撅住。
“你……”我不知该怎么说。
“我就是来找她的。”女子说。
“她死了,是么?”我又问。
一滴清泪沿着女子眼角流下,但转瞬间她又恢复了之前的狠厉。“这你不用多问,你只需知道,这村子恶贯满盈,他们该死,你们就不要再拦着我了。”
“我想知道,”我坚持说,“我必须清楚事情原委,才能决定如何做。”
女子与我对视良久,叹了口气。
“那就给你知道。”她说着,头发仿似活过了来,迎空飞舞,如两扇门向我敞开。“你们谁若不怕,便上前两步。”她又道。
我想了想,往前走过去。
九枝二话不说就随我同样上前。如慧略一迟疑,也拔足跟上。
走到离女子只有半步远的地方,两侧的白发忽然聚拢,把我三人包裹在其中。
“娘子……”九枝紧张地看我一眼。
我摸摸他的手,示意他少安毋躁。虽然头回见一个人的头发可以这般变化,心里有些毛毛的,但我感觉到,女子对我们没有恶意,发丝间,还有些暖。
“你们一个佛家子弟,一个是妖,一个身负法术,”女子轻声道,“该不需我多言,自己当可看见。”
我也确实看见了。
宁安地带,一座坊内有两户人家,世代比邻而居,一户姓沈,一户姓雷。沈家有女唤若君,雷家有女唤碧遥。
两个孩子同年同日而生,出生时,坊外一棵茉莉恰好盛放,一根枝桠分了两朵,各自伸进这两户院内,两家人由是分外欢喜,只道一对女娃同时里投胎,分入二家,是天定的吉祥,还烧香敬神,拜了那茉莉,给两个孩子定下了姐妹之谊。
自此两个女童便一起玩耍着长大,又一道念了私塾,情意渐密,难以割舍,说好今后长大了,若有中意的儿郎,就嫁人,买两栋隔墙的房子,日日相见。
如若没有,二人便并肩远行,骑两匹马,游遍四海去。
待到两女十七岁那年,却出了岔子。
碧遥同家人出游,行至宁安以南的群山,遇上山贼拦路劫财,所幸平州府下一支骑军刚巧路过,才赶在车马将被山贼追上时,救下了他们。
可碧遥乘坐的大车,马受了惊,跑上一道山崖,从崖上跌了下去。
官府差人去崖下寻了三日,只见到摔碎的车和摔死的马,未寻到人,只好当碧遥已经殒命。
事发之际,若君正随爹爹至外城访友,等得到消息,匆忙返家,沈家已为亡故的女儿操办了丧事。
若君心若死灰,悲痛至极,几日不眠不休,深居闺中,夜夜为碧遥啼哭守灵。
再出房时,一头青丝,竟哭成了白雪。
她也道碧遥已死,可此后隔了几天,自一夜开始,接连三夜,她每番入睡,都会在梦中见到碧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