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仆从只在下头,奚桓将花绸请出来,替她系了顶长帷帽,只带着北果与椿娘,沿着山道往上爬。
来往轻烟璨阳,花绸一手撩着半隐半现的长帷纱,一手叫他在前头拽着,有些气喘,“桓儿,怎的路上都不见人?别是这观不灵吧?”
“外祖母才刚使人来清了观,顺道叫方丈备了斋饭。”奚桓一回头,见她戴着帷帽有些吃力,便定住身解她下巴上的绸带,“不戴了,横竖没人,闷得慌。”
花绸朝四面往往,把住他的手腕,有些踞蹐,“还是戴着吧,倘若撞见生人,不好。”
“哪里不好?姑妈又不是见不得人。”奚桓听她气也喘不平,何堪心忍,“人罩在里头,透不了气,摘了。”
帷帽交给椿娘抱着,沿途苔痕铺路,土里有些润,奚桓握着她的手,心内从未如此满足,希望这条路走不尽,延绵至天涯。
可事与愿违,山路不远,尽头就隐在林深草木之间。那观有道石砌山门,左右描刻题词,题得倒逍遥,左曰:元门有路,上通逍遥气;右曰:黄道此开,常依太虚光。山门底下候着方丈与两位徒孙,见得来人,毕恭毕敬将几人引进门。
拜过三清,花绸请了一场法事为范宝珠超度,自与奚桓进厅内用饭。厅内窗户外另开一条道,隐约见花影浓荫,姹紫嫣红,花绸因问:“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那老方丈笑答:“回姑奶奶话儿,也是通到山下,只是这条道难走,不大往这边上来。虽崎岖,景致却好,这时节,路上开了好些野花,叫不出名字,倒好看得很呐!”
花绸够着脑袋瞧几眼,是见草色苍郁,花色纷杂,勾起兴致,“一会儿咱们回去,就往这条道下山,你说好不好?”
奚桓自然好,忙着与她添菜,“走哪里都好。姑妈方才拜三清,有没有替我求个什么?”
“自然求了,”花绸收回眼笑,“求我们桓儿秋天考个解元回来。”略一顿,又嘱咐,“听说施大人家的公子施兆庵今年秋闱也会去,那是个学问好的,你可得加把劲,你与他多年好友,可别落人太多,招人家笑话。”
“姑妈信不过我?您放心,考不回个好名次,我把脸皮也撕在外头,不敢回家见您。”
春风入殿,吹折梨花,花绸捧起碗,又问家常:“连翘在你屋里可怎么样了?我近日不得空,没去过问她,你可欺负人家了?”
奚桓抬额,观她片刻,企图一语憾春心,“您说的是怎么样的‘欺负’?”
花绸嚼出些深意来,脸臊得绯红,“你说这话儿真格要叫人打你!再没皮没脸,我这会儿就下山!”
说着作势起身,奚桓忙搁下碗拽她,“是侄儿口不择言,姑妈怎么跟我计较起来?”见她安坐,他摇着脑袋笑,“姑妈要问,又不许我说,没道理。”
“我问的与你说的是一回事儿吗?”
奚桓吃饱了饭,一壁抻直了腰朝外头小道要茶,一壁懒洋洋走到榻上,“您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回事儿’?”
复把花绸臊了个大红脸,他得了趣儿,朝花绸招手,“您想知道,过来我告诉您。”
待花绸落在对榻,他撑着脸,佯作回味无穷地品咂,“姑妈的眼光没得说,连翘很好,读书识礼,温柔体贴,凡事比采薇还解我的意些。就拿昨儿夜里下雨来说吧,天有些凉,我又不想烧炭,她就到我被子里,给我床上捂得暖暖和和的。”
说话间,他瞥着花绸的侧颜,企图在她脸上寻出一些细微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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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的变化。
遗憾的是,花绸面上没有任何异变,暗里还有些欣慰。他能按部就班地像一位普通不过的世家公子知事、娶妻、纳妾,往后再生几房儿女,不知不觉地将她抛在脑后,就是对她最好的事情。
可想到他这些美好的未来,那些欣慰里,又冒出了一丝心酸,在她眼里一闪即逝。
她扭过脸来,宽慰地眱住他笑,不知是宽解他,还是宽解自己,“好就好,你往后走上仕途,家宅安宁是最好的,你也不必在家务上费心。连翘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往后你娶了妻,也不要亏待人家。”
她的温柔知意像不解风情的野蜂,将奚桓眼里的笑蜇破,目中的烟月刹那间开始山沉海逝。但他不死心,又凑近了几分,“那您想我往后娶个什么样的奶奶?”
“自然是家世好人品好的,相貌倒是其次。”花绸对他切切期盼的眼视而不见,摆出长辈的姿态来,双眼弯成玄月,凉凉地割着奚桓隐秘的心事,“我看松琴就好,性子不张扬,教养也好,家世更不必说。你们又有亲,少不得等你考了功名回来,你父亲就给你们定下亲。”
“您瞧她好?”奚桓收回眼,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漠漠从容。
“自然好了,门当户对,品貌出挑,哪里不好?”
哪里都好,包括她为他绘制的水到渠成的未来。但不是他要的。他有些没趣,心里流失了一条河,只剩干涸的河床,在太阳底下满是弯曲细碎的裂痕。
他拔座起来,也不瞧她,冷漠地剪起一只手,“走吧,您宝贝小侄女儿的生辰,您这么疼她,不好离席太久。”
花绸瞧出他生了气,闷不做声地跟在后头,半句安慰也没有。
陌上吹尘,山野扬花,行云绕楚岫。小道有些崎岖,花绸捉裙慢走,倏地忆起一句词:不要你护雕阑花甃香,荫苍苔石径纲。只要你盼行人终日替我凝眸,只要你重温灞陵别后酒1。
幽幽怆然间,举目望见一朵小花,开得素雅岑寂,她欲捉裙过去采回家描花样子。奚桓在两步前头听见声音,转回冷淡的眼,“不许过去,昨夜刚下了雨,草地里没晒透,路滑。”
也不知怎的,花绸像是有些恼他,不知是恼他与她生气,还是恼他不懂自己,偏就不听他的话,捉裙往边上去。
不想果真像他说的,草里土没干透,花绸刚掐了花,冷不丁地打了滑,脚踝崴一下,跌坐在一块石头上,摔的脚腕也疼,屁股也疼。
奚桓忙提着衣摆跑过来,蹲着掀她的裙,褪下鞋袜查检她的脚。他将她的脚捧在手上翻看,抬起略显紧张的眼,“疼不疼?”
花绸又恼又怨,也不知那怨打哪里起,横竖酸得她有些想哭。可她没哭,只是目光飞星地轻剜他一眼,“你说呢?”
“我说什么?”奚桓将她的脚放下,跪着只膝盖,抬起眼瞪她,“我说什么您都不听。”
“我哪里有不听?”
“听了也白听,您也听不明白。”奚桓也有股火气憋在肚子里。
“你怎么就知道我听不明白?谁告诉你我听不明白了?”
说来说去到底说的哪一句,倒把椿娘听得一头雾水,忙去搀花绸的胳膊,“听什么听?听得人稀里糊涂的……叫您要过来,摔着了吧?活该!”
花绸无端被训了两句,恨得咬碎银牙,没头没脑地,抬起脚就踹在奚桓身上,“都怨你!”
奚桓险些被蹬到土里,两个手肘在后头撑着,就这么迎面瞪着她,瞪着瞪着,倏地笑了。这一笑,好像心里的弦,与她心里的弦,总算合在了一个音调上。他爬起来拍拍手,转背蹲在她前头,心也软,声也软,“上来,我背您。”
春浓花烂漫,花绸也忽地笑,趴去他背上,与他齐声笑数,“一、二、三!”
轻松一下,就由地上蹿起来,花绸被他托得高高的,一抬手仿佛就能够到头上一片墨染的云。
云翳聚来,大约要下雨,阳光执着地由乌云中穿透下来,照得满山透着诡异的黄,遍野的花像是开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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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暗淡的幻境。恰有凉风吹阳关,声声复声声,愁耳不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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