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甫落,哪里起了风,裹挟着满园叽叽喳喳的衰蝉、过往仆妇们的嬉闹、以及漫天细碎的黄花,似一浪凌汛的狂潮,朝奚桓扑打来,将他猝不及防地拍在喜庆的人海之外,身子脑子都些摇摇欲坠。
“爷,您怎么了?”北果扶他一把,转到面前来窥他面色。
奚桓动也动不得,僵硬的一张脸还凝固着事发前的一抹笑,几如风暴骤然席卷了人间,徒留满地狼藉。落叶黄花大片大片地从四面八方刮过来,气势汹汹,发了恨要将他刮倒。
他扶住花架的阑干,连踹了好几口气,适才吧呼吸喘平,“我得去问问她。”
“爷要问谁?”
北果一眨眼,奚桓已经朝花地里跑出去好远,沿途的金山茶在他耳畔呼啸而过,璀璨得像一条通天之路。他曾无数个秋来返于此,每次都一样,一颗心在这条花道上狂跳不止。这回略有不同的是,他春风得意的脸在崩裂,风抽走他血液里掺的蜜,交给了雁,带往南边,北方将剩下冷冰冰的一片苦海。
莲花颠里一切如故,又似乎不如故了,绮窗上兀突突贴了好些囍字,像卡在窗缝里的红蝴蝶,飞不起来,死气沉沉地扇着翅。阳光由东厢的槛窗上一帧帧滑过,点点斑驳就成了一颗粉碎的心。
奚桓有些手脚无力,惶惶地蹒跚进去,屋里亦如旧,纱帘静掩,玉楼风飐杏花衫,半遮女儿羞脸。花绸正与椿娘在榻上说笑,眼角勾风情,眉梢露情韵,细细的笑声像一缕琴声,陡然在他心里拨断了弦。
“哟,桓儿考完回来了?”
花绸抬眼见他,心里有些发抖,面上却不显,有些刻意的云淡风轻,瞥他,又收回眼,手往炕桌上拍拍,“考得如何呀?来告诉姑妈听听。”
她的声音越轻,他的脚就越重得挪不动,木讷讷地杵在门边,无措得不知该进该退,在山崩海溃里僵持着。直到椿娘将二人睃一眼,捉裙带门出去,伴着吱呀一声,他的心往地底下坠了坠。
屋里没了人,花绸就像失了胆,不敢看他,转过背去给他倒茶,热腾腾的水烟洇了她的眼,她眨一眨,把眼眶里汇集的水星蘸干,牵起唇角笑出来,佯作镇静,“你知道了?有什么话要问我,就过来坐着说。”
她薄薄的背脊恍若一片刀,泛着冷光,晃出奚桓眼里一点水花。他迈着千万斤的铁靴,挪步过去,没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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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抖的手蜷在袖中,下睨着她,“单家早就来过礼了,是你瞒着我、是你,一直不肯告诉我。”
这已经不是个疑问了,更像是审判。
花绸抬起眼来,笑中蕴着整个深秋,“是,你这个性子,我哪里敢让你晓得?别说我,满府里都怕你闹起来,耽误读书,所以瞒着你。眼下考完了,也不必瞒了。来,吃茶。”
奚桓刹那就被她残酷的笑脸挫骨扬灰,胸膛里翻涌起一座酸的海、倒流进眼眶。他吸吸鼻翼,嗓子有些发哑,“我不是说过吗,我会考个功名回来,叫爹为咱们做主,你怎么、”他撑着炕桌,眉凝千万恨,梗咽一下,眼泪就砸到暗红的桌面,“你怎么就不愿意多等等呢?”
“不是我等不得,”花绸肺腑里堵着个什么,有些微窒息,她深吸一口气,端起盅呷了口茶,对他的眼泪假装视而不见,“原本就没指望的事儿,有什么好等的?单家也耽误不起了。那单煜晗,都过了而立之年还没子嗣,好容易等到我长大,偏老侯爷又病了,到如今,已经耽误了多少年头……”
猝然“啪”一声,尖利地打断了她的话。
是奚桓挥落了另一只茶盅,恍若跌碎了一颗心,滚烫的茶汤由他眼里涌出来,彻底洗净了他的憧憬与欢喜,露出惨白的皮肤,像湖里倒映的一片月色,“你早就打算好的,你一直在骗我!”
窗缝里渗着凉丝丝的风,又渗进花绸的骨头缝里,她的牙关打着颤,只好咬紧了抬眉,看见他满目崎岖的红纹,割断了从前那些温柔与密意。
她不敢看他,好像多看他一眼,都怕看成习惯。
为了躲他,她捧起绣绷,取了针在发鬓上磨一磨,磨出一缕笑,“你这话儿好没道理,我何曾答应过你什么了?是你自己一派天真,净说些空头话。”
那银晃晃的针对着斜阳晃一晃,刺破鹅黄的素罗,也刺破了奚桓的心脏。他筹谋的未来,都成了一片空欢喜,空得他身子轻飘飘地打着晃,落到榻上,埋着脑袋笑出声,眼泪却一滴滴坠到膝上,“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是空头话?你不试试,凭什么说不行?”
花绸掣一掣水天霞的掩襟,严严实实地裹紧一个懦弱的自己,“凭什么……就凭所有人都捧着你、巴结你,你没受过什么挫折,自然可以把凡事都往好了想。可我不行,我是投奔到你家来的,吃你家用你家,说好听点,咱们有亲戚情分在,说难听点,我们就是来打秋风的。”
说到此节,她又笑,像是嘲讽他的天真,又好像在嘲笑自己,“从小到大,你听听人怎么说我与我娘的,死皮赖脸的穷亲戚、没脸没皮的乡巴佬……我要真依了你,人又要说我什么?为了赖着你们家,没廉耻、没尊幼、没王法,勾引卑幼,负恩悔婚。人言可畏,白眼杀人,我老早就尝够了。”
她由鹅黄的素罗里拉出来一截长长的银线,摸了把剪子,咔嚓一下,衷肠牵挂,被剪断了。
奚桓泪眼朦胧,看不清她,只觉她的温柔如水忽然间变成冷心硬肺。但他那么爱她,满腹心事实在难甘,只能低声下气,一乞再乞,“我知道人言可畏,可我会与你分担,我不会让你独自去面对那些白眼,你怕什么?我会为你遮风挡雨的……”
花绸颤颤地发笑,抖落出两滴泪,睇着他摇头,“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你拿什么给我挡?你连你自己也难保全。别人会说你欺尊犯奸,枉读诗书,你还怎么堂堂正正做人?为人都不能,又如何入仕为官?”
她两个指端搓一搓,将线打了个结,银针后面,笑意渐渐收敛,眼被泪浸得冷冰冰,“桓儿,你闹出来,无非是让你我成为别人的笑柄,让我们被唾弃、被厌嫌,到时候,就是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你我。就算大哥哥愿意为你去单家退我的婚事,可你想过吗,他一生正直,可能就会因为这件事落一个依势仗权的把柄在别人手里。还有我娘,人会说她上梁不正下梁歪,养了个没廉耻的女儿,紧跟着还有打不完的官司说不完的是非。我可以不顾自己,你也可以,但他们呢?”
奚桓凝望她半日,徐徐把眼转向窗外,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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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也是这扇窗户底下,他小小的手死抠着窗台,哭断肚肠,她在窗户里,心硬如铁。
目转经年,那些暖帐幽欢里密密粘粘的亲吻、交换的唇齿与唾液顷刻土崩瓦解,她在眼前,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斜阳渐残,梢上黄鹂巧啭歌喉,惊回好梦,啼起离愁。花绸搁下绣绷,像是定下决心,慢悠悠启唇,一句接一句地发紧,“你总以为,我们凭着一腔热烈就可以去争,与谁争,与单煜晗?你错了,我们是与世道不成文的规范在争、与天下人的嘴在争!你不过只长了一张嘴,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你凭什么以为,以你一头热的情爱,就可以把凡俗礼节踩在脚下、凭你毫无经历的天真,就可以让所有人为你让路!”
说到最后,她将指甲掐进手心,漠漠由唇齿间吐出短短几个字,“你太孩子气了。”
久久的寂静中,奚桓的瞳孔烧成了一捧冷灰,仿佛被人抽掉了脊梁,背弯曲着,而心里发生着一场地震,曾经的心志如山,开始在她冷漠的耳眼口鼻里崩溃。
他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徐徐站起来,举步维艰地走到她身边,衣袂擦着她的肩,斜眼下睨她,“是我太孩子气,还是你太懦弱?懦弱到连为自己争一争的勇气都没有。”
花绸睫毛一扇,眼泪接二连三地滚出来,她梗着脖子,始终坚信自己是对的,“我懦弱,是因为我知道结果。既然明知道结果,何必还要做无畏之争?”
她饱读诗书,能言善辩,奚桓满肚子的爱,实在说不过她。他节节败退,踅出门外,心像被人攥在手里,痛得发了一身汗,踽踽穿过长廊,恍恍惚惚地,一场残阳在他眼里陨落。
而身后,雷鸣电闪,暴雨仿佛憋了一夏,痛快淋漓地落在这个秋夜。
露冷苍苔,雨打残红,窗外噼里啪啦地响得心惊,屋子里却绿纱静掩。刚刚掌了灯,风帘微动,烛光瑟瑟,一切还是奚桓走时的样子。花绸也是,坐在榻上,泪痕风干,斑驳了胭脂,露出底下苍白的一块腮,像枯竭的湖,露出一片干涸的河床,闷不吭声地将一根针反复刺拉着。
椿娘拿了棕叶编的笤帚清扫地上的碎瓷片,其间不住抬眼窥她,俄延半日,到底泄出一缕叹息,“我方才廊下撞见桓哥儿出去,好像十分伤心了,走路都有些打偏,喊他他也不应。”
静了半刻,花绸剪了线头,拆了绣绷,嗓音哑得不成样子,“你又说这些做什么?你不是巴不得我收了心,好好嫁到单家做奶奶?”
“我是巴不得,可我是为姑娘好。”椿娘将笤帚倚在靠墙的高案上,对榻上坐,“就是我不劝,你们难道还能成?这个道理姑娘自个儿也清楚,并不是我不安好心作难你们。我陪着姑娘长大,又看着桓哥儿成人,难道我不心疼你们?但凡我拿得出一点法子,不用姑娘开口,我先去与太太说了,叫成全成全你们。可姑娘也知道,这不是太太老爷的事儿,这是纲常不容、伦理不允的事情。”
长吁一声断人肠,香闺恨烛半明灭,屋顶上是哪片瓦没盖严实,仿佛漏了雨,敲在花绸心上,心一湿,眼也跟着湿了,伏在炕桌上哭起来,哭声在漫天的雨声里被淹没,哀恸与不甘也被埋在黑漆漆的夜。
呜呜咽咽泪重叠,似哭倒了一片天,雨点坠个不停,将土与心砸出好些细碎的坑。
第42章.
双蕖怨(八)
“请你等等我,别急着嫁……
半帘冷月风,筛进绮窗画堂,寒气刮着烛火,茫然摇动。昼日移阴,距离那场雨过去了好几天,铜壶却像是滴了上千年,一声一刻,都变得格外难熬。
白日里躺得久了,到夜里,奚桓愈发闭不上眼,煎熬得镜中春玉痕明灭,月照残梦人瘦也。时辰成了一把锋利的刀,精准无误地将他杀死在锦绣精雕的架子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