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满路,马车在路边停驻,花绸搀着奚缎云下车,朝寂寂前路望一眼,又把后路瞧一瞧,抓着奚缎云的手,泪洒了长襟,“娘,路上千万保重,到了扬州,记得给我来个信报平安。”
“晓得,”奚缎云拈帕替她蘸泪,自己哭了一夜,倒无泪了,“你在夫家好好的,倘或煜晗有哪里不周到,你为妻,要多多忍让,不要与他争,若实在不好了,去找你大哥哥,叫他为你做主。”
“既有大哥哥,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花绸匆匆蘸干眼泪,将她扶上车,“娘去吧,别为我操心,回去若缺什么,写信给我,我使人捎回扬州去。银子千万放好,别叫那几房亲戚晓得,省得他们见天打您的主意。”
奚缎云安坐好,冲她摆摆袖,“我的乖,城外风大,快回去吧,娘到了扬州就捎信。”
花绸让了几步,又对车夫千叮咛万嘱咐,适才放她去,自个儿在后头站了片刻,捉裙返回马车上,钻进去倒瞧见红藕哭得泪人似的,花绸心里一霎空荡荡的,万种凄凉不可言,向窗外空长叹。
不曾想哪里听见快马惊蹄,叠翠堆岚的远路策马来人,花绸将脑袋够出去急喊,“大哥哥!”
奚甯急拽缰绳,马在车旁踱了几圈,甩下他一脑袋的汗,“你娘呢?!”
不知怎的,花绸见他似见了主心骨,一霎高兴起来,伸出拈帕的手朝苍茫前路一指,“往前去了,才走出去没多远,哥哥千万追上她!”
“放心,她跑不了!”奚甯笑一笑,狠狠挥鞭,马扬前蹄,闪电般劈出去。
前路上翠烟荒芜,山路颠簸,还没走上官道,马儿嘶鸣,狠狠顿一下,将奚缎云由坐上颠了几寸高,险些撞着车顶。等稳下来,撩开车帘一瞧,前头横马拦车的不是奚甯是谁?风醉袖袍,气定乾坤,天地一下被他衬得那么窄。
“下来。”他纵身下马,走到车前。那车夫一瞧穿的补子,唬得从车上跌下来伏跪在地。奚甯没闲理他,朝车上递出一只手,“回家。”
车夫一瞧这阵仗,不敢在前听觑,四下里把眼转,跳下左边田埂,远远寻了一堆草垛藏身。
奚缎云穿着草黄的掩襟,半罩碧绿的裙,似一片萋萋山色,乜他一眼,丢了帘子不理他,坐回车内,嗓音涩涩地从帘子后头传出来,“你不听话,内阁里当着差,跑出来做什么?你自家快回去,一堆事儿等着你呢,别管我,我要回扬州去。”
“回扬州你怎么活?姑父没了,家里的房产田地也都卖了,你拿什么维持生计,谁照管你?”奚甯在帘外,语气有些发急。
“你也太小瞧人了些。”眼泪洇润了她的心肺,却十分要强地吸吸鼻翼,空瞪着车帘,“常青虽没了,家中总还有几房亲戚,穷虽穷了些,总愿舍我口饭吃。况且我们绸袄孝顺,给了一千银子,我回去办几间屋舍,置几处田地,再办一房下人,天底下又不是我一个寡妇,大家还不是日子照样过起来。”
处处计划得当,也万全,奚甯却不忍心将她丢回人海,也不忍将自己完全沉没在枯燥番外的宦海。他撩开帘子,满脸落寞难写,“那你走了,我怎么活?”
奚缎云心一颤,颤出许多心酸,隔着半丈泪眼婆娑地望住他,“就是为了你好,我才要走。我们两个,终究算什么呢?倘或不妨哪日露出来,叫人抓着你的把柄,你怎么处?何苦来,咱们俩都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经过?你离了我,也能活,我离了你,也照旧,何必为了这些没要紧的情爱毁了前程?”
听了半晌,奚甯垂眸笑笑,又抬起来,多了几分沉沉的郑重,“你说得没错,我没了大乔,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你失了姑父,也挺过来了。你走,虽是山高水长,也不是生死之隔,没什么过不去。可我想,云儿,人世茫茫,我们老早就相识,还是上一辈认下的宗,辗转了许多年,竟让我爱上你,这是不是老天爷的赏赐?我孤独许多年,每日与公文为伴,抱负是我的,日子却不是我的,是你来了,我才一点自己的日子。我奚甯一生报国,难道不配这点恩赐?”
问哑了奚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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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或她算他的恩赐,那他当然配得,可她更怕成为他的祸端,便固执地遥遥头,泪洒长袖,“甯儿,你不能意气用事。”
“我很庆幸,”奚甯笃定地盯着她,“我还有这点意气用事,还没成为一个大腹便便、精于算计的官场老滑头。云儿,别怕,就是没有你,别人要整我,也会寻出许多别的把柄。从前我极重官声,生怕有一点点的不端损我声名。可如今想来,人非圣贤,我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倘若有一天你成了我的‘污点’,我也甘愿承担,何况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个污点。”
说到最尾,风卷了衣袍,凝重得像是对旷野天地许下一个誓言。奚缎云盯着他半晌,想找出一丝不可信的地方来反驳他的话。
可找啊找啊,她发现,她竟然如此相信他,信得连自己的固执都怀疑了。
第48章.
玉楼春(四)
“你就是在地狱,我也拽……
山桃杏野开无限,绿水青山林碧影。青禾茅舍相映间,只恐春光虚过眼。
柳枝与阳光相扶疏,慢摇在奚甯肩头,仿若有一段崭新的春意跃跃欲试。他还撩着帘子递着手,悠然淡远间,十分坚毅,“下来,跟我回家。”
奚缎云瞧见他肩外的淡淡遥山,山间隐隐的返乡之路有多苦,她能预见,还有孤独,想想都像有一片冷冰冰的湖,要将她淹没了。
她吃得苦,可真是怕了孤独,看得见黄昏月影,听得见鸡鸣五更,每一刻都凄苦地熬着,望不见来路,看不尽归途,只有她在寂寂的道路上,挪一步,再挪一步。
她很心动,可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肯交出手,与他僵持不下。或许还是为他前途担忧,又或者,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娇纵。
在奚甯的期待里,她倏地蹿一下,撒了他手上的帘子,声音从帘后泼出来,闷闷的,像是撒娇,“我要回扬州。”
闻言,奚甯却在帘外闷头笑了,“真要回去?”
“要回去。”她在里头梗着脖子,绞着绢子。
外头静了会儿,才有一声叹息,“我说了这样多,你却是打定主意不回头。也罢了,算我们有缘无分,你且去吧,我内阁还有事儿,先赶回去了。”
稍刻就有马儿的嘶鸣,叫得奚缎云一霎心慌起来,撩开帘子,眼前阳光晃一下,是奚甯蹿了进来,勾着唇角一笑,将她揿倒在车里,“一会儿颠得屁股疼,路途遥远,你怎么受得住?不去了,跟我回家。”
奚缎云两手在脑袋左右挣一挣,泪眼飞花地瞪上去,“胡说,车里垫得软和,哪里会颠得疼?”
“此刻不疼,一会儿就疼了。”说着,他松开她一个腕子,火急火燎地往下撩她的裙,窸窸窣窣衣裳磨响,像是急不可耐地拆解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奚缎云便攒起眉喊了一声,跟着血从脖子根烧了整张脸,疼得她连捶他的肩,“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
“你回、扬州!给我打、招呼了吗?”字节随着他上蹿,用力的打着顿,像是毫不客气地就要给她个教训。蹿着蹿着,挤出她许多的眼泪来,从眼角绵绵地滑到耳根,润了他的心,他轻轻地抹一抹,将她亲一亲,“不疼了不疼了,马上不疼了。”
眼泪渐干,却有什么从她身体的别处涌出来,从里到外润了她瞻前顾后的一颗心。她不得不承认,她十分贪生,十分贪恋他在她生命里跳动,或许有点痛,但正因这种疼痛的开垦,才令得春漫过寒冬,重回大地。
清风拂百丈,涌来梦蝶,生命忽然绚烂得似要在这一刻化为灰烬,灿烂浓烈的花香从野地袭来,重新洗礼了天地。即使无人为证,还有蜿蜒的山路,记载了无数的离别,与相遇,在这相爱一季。
这一场魂梦重逢始于哒哒的马蹄声,急促而慌张。敲得花绸也急促慌张地撩开帘子去往,果然是奚桓策马过来,径直擦过她,扬起漫天黄土。花绸心里暗骂一句“瞎子”,忙伸出手去挥绢子,“桓儿!”
“瞎子桓儿”业已跑出去几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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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青山隐隐里的呼喊,猛地勒了缰绳,踱着马蹄四处张望,寻不见,竟望到天上去。花绸老远地翻个白眼,车窗上歪出半截身子,“我在这里!”
奚桓适才瞧见,打马过来,朝车里望望,瞥见椿娘在里头翻了好几个眼皮。他假装没瞧见,抻直了腰,“姑奶奶呢?”
“你爹去追了。”花绸歪进去,绢子在鼻前挥一挥,挥去马蹄渐起的飞尘,“我在这里等着,想他必定能把你姑奶奶追回来。”
“我去瞧瞧。”
眼瞧着奚桓转了马,红藕比花绸还急,一把捞开她,脑袋蹿出车窗,“嗳,傻小子!我劝你别上赶着去挨打,你追上去,你爹腿给你打折一条,你信不信?”
奚桓虽听不明白,却怕挨打,只得转马回来,“好好的,我爹打我做什么?”
花绸也听不明白,懒得计较,拨开帘子挑下车,“就随我在这里等着好了,你爹做事,谁不放心?下马来歇歇,你们从哪里跑来?”
“从宫里,采薇到碧乔巷秉我,说是姑奶奶要走,我怕留不住她老人家,就往宫里去告诉爹。他正在内阁与六部集议,听见后丢下事儿就骑马赶来,好歹赶上了。”说花间,奚桓已将马栓在树上,朝花地里向她走来,歪着嘴笑一笑,“也怪,你们家人都喜欢把人瞒着,什么事儿自己就做了决断,从不肯与人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