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德垂下头来,似笑非笑地下睨他,“算你猜得准朕的心思。潘懋老了,也该回乡养老了,只是他走了,内阁由奚甯当了家,未免独大……你去拟旨,先顺了潘阁老的意,叫施寻芳亲审奚甯,审下来,定个罪,报到朕这里,怎么罚,朕心里有数。”
金巧提着衣摆起身,到御案上笔书一旨,请给惠德看过,便命底下太监往都察院传达上谕。
且说那施寻芳接过旨意,请了太监内堂用茶。彼时斜阳渐红,从窗户里射在髤红的太师椅上,压过施寻芳的肩头,仿佛有一轮朝阳由他背后迟迟升起。
姓徐的太监端着茶,盅口里含笑睇他一眼,“施大人,恭喜恭喜啊。日后入列内阁,少不得咱们在宫里要时常碰面呢。”
施寻芳心内了然,面上却佯作惊骇,“徐公公的意思,施某不甚明白,还请指点一二。”
“嗨,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徐太监搁下茶盅,磕得案几叮当一声,十分悦耳,“别瞧着皇上是要治奚大人的罪,不过是哄哄潘阁老罢了,这是要断潘阁老的根基了。这内阁少了位潘阁老,自然就要补一个缺,亏得金公公在皇上面前说了你施大人诸多好处,少不得,明后年就是要点你施大人进内阁了。”
“施某多谢金公公。”施寻芳先斜打了个拱手,后又撩撩衣摆,翘起腿来,“只是施某一向为官本分,又无治国之才,不知进了内阁,能替皇上分什么忧?”
“大人太过自谦,要点大人进内阁,自然是为了日后与奚阁老分庭抗礼,同理朝政。难不成,大人还顾念同科之宜,不大好拉下脸面与奚大人相争?”
施寻芳笑一笑,偏照的日光下,脸色却无热温,“公公取笑,同朝为官,自然以社稷圣上为重,同科之宜,也只好退居其后。”
“有您这句话,皇上放心,金公公也没算帮错人。得,上谕传到,咱家先回宫,施大人遵旨办事,请奚大人来问问吧。”
将人略送出去两步后,施寻芳踱回案前,重执起那卷薄薄的细绢玉轴徐徐展开,像是展开了一段更高更远的起点,窗格里聚来一束光,罩着这位朝野上崭新的主角。
圣意传达到奚府是下晌,奚甯难得早归,正于外书房与奚桓谈议今年的秋税。
这厢父子二人论古说今,谈及各省“均徭”时,奚桓更是大谈私弊,“我朝凡年十六至年六十男丁应服杂役,能亲自服役出力者为‘力差’,或不能服役者折缴银钱为‘银差’,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为朝廷家国效力,原为初衷。可如今地方上,或能出力而不愿服役者,多缴银子买通差官,登记造册就能避开力差,朝廷既不能获人力,亦不获财力,反倒成了这些贪蠹谋利之策。”
奚甯在案上颔首,“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改良方策为上?且说来我听听。”
“儿子以为……”
说到此节,倏见丰年进来通传都察院来人。奚甯已有所料,连补服亦未换,使丰年迎到厅上款待。丰年去后,奚桓到高几上为他取来乌纱,双手递上,“请爹千万保重。”
奚甯接来戴上,拍拍他的肩,“圣意如何,其后便知,你长大了,切勿慌乱,安抚好家里的人。福建那边,我已与施大人议了叫季大人去盯着,登封那里,你候听圣意,若天有公道,你与昌其冲立刻上疏,请旨圣上派钦差去查。”
“儿子明白。”
在奚甯从容的一转身间,莫如巨石投海,掀起惊涛,府中由下至上全然乱了阵脚,纷纷如鸟兽惊,妄论生死,窃议家变,不过一日,已是人心惶惶。
次日天不亮,冯照妆十万火急地派小厮在碧乔胡同将奚峦叫回,奚峦骤听始末,险些急得跳梁三尺高,仓惶将一身醇厚的酒气卷入莲花颠。
在正屋里寻着奚桓,朝奚缎云匆匆一拜礼,一屁股落在榻上,“桓儿,大老爷是为什么被都察院传讯的你晓不晓得?”
闻言,花绸暗暗将奚缎云窥一眼,见她形容惭愧,急火烧黛,便挪坐在她身边,将她手握在掌中。
冯照妆见奚桓不语,又见奚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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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的模样,心里大约有了些数,当着人,又不好说穿,便落在椅上跺脚,“这个时候,为什么被带去,还有什么要紧的?桓儿,你只说,会不会出什么事!”
奚峦将一双美目怒瞪过来,清隽的脸蓦地添了几分杀气,“妇道人家,你懂个屁!”
“噢,我不懂,你懂,你懂你怎的不一早在家?”说到此节,冯照妆柳眉一提,左手拍着右手,恨不得把全身的骨头抖散来砸他,“要不是我使人去叫你,你还在你那烧金窟里钻姑娘的裙底找屎吃呢!你这会晓得急了,早你娘的干什么去了?呸、天降的杀才,别找我骂你!”
给她一骂,奚峦顿时气焰萎靡,“这个关头,我不跟你吵!”
眼见冯照妆要跳脚起来,花绸忙撒开奚缎云,走下去劝,“好了好了,二嫂嫂,都是二哥哥不好,犯不着在这个时候与他治气,回头骂他就是。只是自昨日大哥哥被都察院带去,外头还没消息,家中下人先倒乱了章法。我半夜听见说,有人盗了厨房一套官窑的碗碟,要到外头典呢。如今我们切不可慌张,先稳住家里才是正法。”
众人不语了,奚桓笑一笑,朝吹胡子斜眼的奚峦打个拱手,“二叔莫急,都察院请父亲去问几句话,没什么了不得。二叔且想想,若是什么大案,怎么不叫刑部大理寺过问,只叫都察院问?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施寻芳,与父亲是同科至交,皇上下令都察院来问话,其中是否别有用意,还未可知呢。”
奚峦端正了身,凝眉思忖,“莫不是,皇上动了潘懋的念头,跟这老匹夫玩个障眼法?你与施家小子是好友,明日,你去问一问他,看他有没有什么消息。”
“侄儿也是这个意思。二叔不必心急,再不济,如今朝野,可以牵制潘懋的,除了父亲,还有谁?况且父亲为朝为国立了多少功?岂是说弃就能弃的?”
“有理有理,”奚峦将他点一点,渐渐松缓下来,“还是你小子稳得住些,我险些急昏了头。我先往衙门里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言讫拜了拜奚缎云,拂衣要走,奚桓倏地站起来,朝他背影作了个揖,“二叔,要上缴户部的那笔脏银,卫大人那里可有眉目了?”
“噢,还没有,听说卫家在四处借银子填这个窟窿,上回我向你父亲求了个情面,宽限他一些日子,到年关前交到户部。”
奚桓点点头,笑目送他出去,冯照妆懒怠送他,只在后头坐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花绸少不得安慰,“二哥哥就是这个性子,嫂嫂何必跟他动气,倒伤了自己的身子,哪里值当?”
“不是我要跟他动肝火,你瞧瞧他,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还在那温柔乡里打转,要不是我使人去告诉他,他连个风声也不知道呢,哪日死了,也是个糊涂鬼!我也懒得讲他,你方才说有人偷盗,这倒是件要紧事,别大哥哥还没怎么样呢,家里倒先反了!”
“正是这个道理,因此咱们越是这时候,越要一条心,把家中的事情照管好。”
天下云云,皆为利聚,奚甯前途未卜,倒令这一家子合了心。冯照妆当下便召集家中管事训话,一番严词厉色,暂且弹压了一班仆从。
这厢人散,已是晚夕,奚缎云遣花绸与奚桓回房歇息,二人将将踅入东厢,花绸脸上却忽生急色,拽着奚桓的袖口坐在榻上,眉黛半忧,“你午晌与你二叔说的那些话,可有道理?你爹真的不会出什么事情?”
奚桓两个肩膀在烛地里垂下来,有些淡淡颓唐,“我也说不准,毕竟潘懋是老臣,羽翼之丰,轻易不能撼动。皇上忍他良久,但会不会再忍,就在圣意一念间而已。”
言讫他笑笑,刻意逗花绸高兴,“你方才在姑奶奶屋里时,可一点也不见着急,这会儿怎么又急起来了?”
“我方才不过是装样子罢了,阖家都急了,我也急起来,添什么乱?”
一时无话,窗外明月渐满,花绸抬眼一瞧,倏地叹一句,“快中秋了。”
月圆有日,人圆无期,奚桓跟着扭头瞧一眼,抓起她的手,“你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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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绸温柔地笑,摇摇头,整个人柔渡月光,如秋水岑寂,“我不怕,受你们家照料了小半辈子,自然要与你们荣辱与共的。”
夜静灯阑,奚桓将脑子飞速运转一圈,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面庞刚毅起来,“你放心,就是皇上真要偏袒潘懋,爹的事,也不是什么生死之罪,更牵连不到家中。只不过若圣意果真如此,那潘懋还会如日中天,要撼动他,只怕更难了。”
“我知道。”花绸冷静地挪坐到对榻,拿了剪子剪灯花,呼吸将火炷吹得偏了偏,“你父亲一生为公,这回虽不是什么诛九族的罪,也牵涉不到生死,对别人来说,不过是失权败职的事情。可对他来说,却是公道有失,人心沦落,对他的打击……”
后头的话,彼此都懂得,奚桓托着半张脸睇她半晌,“想不到,你如此了解我爹。”
花绸支颐着脸,朝黑漆漆绮窗外看一眼,“因为他和我爹很像,一生所争,不过是公道人心。”
奚桓若有所思,把胳膊徐徐放下来,“与你说句实话,我没有见过什么民生之苦,所谓苍生之年,也不过是从圣学之书上学来,还有你教给我的。你让我刻苦读书,我便刻苦读书,爹要我科举入仕我便科举入仕。此刻也一样,我仍然不明白苍生有何苦,但我会为爹去争,倘或他对世间公道失望,那我就继承他曾经的期望,在朝廷里去争出个公道出来。他有我这个儿子,人心怎么会就此沦落呢?”
他没有看过山川河流,自然不能切实体会到每一厘黄土之贵。但花绸敢肯定,有一天,他一定能爱民如爱她,因此她十分耐心,等着他再度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