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病房中间,罗小月傻了似的。李小莉僵硬的面部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和她打了招呼。她听陈平说过她和红生之间的那些微妙,刚开始,她是坚决不相信的,但从刚才罗小月那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让她心里明白了不少。她自觉地走开了。反正病人的点滴打完了,其它的也刚刚更换过。还是让她们多呆上一会儿吧。这种时候,女人的心往往是破碎不堪的。她也是这样。
罗小月拉过一张方凳,坐在上面,静静注视着红生。昏迷中的红生黝黑而健壮,脸上的线条尤其硬朗,嘴巴的轮廓清晰分明,像用唇线画过了一样,下巴上还长出了细软的绒毛,像刚刚拱出地皮的嫩芽。他面色苍白僵硬,似一具冰冷的石膏像。她久久地,非常认真地凝视着。想像中,如果他现在突然醒过来了,看到她如此凝神地望着他,他会怎么想呢?想到这儿,她的心里有些怪怪的。
她用手在他宽阔的额头上试了试,有些热,和正常人没有两样。又尖着手指放在他的鼻孔下面,感觉到他均衡的呼吸。她把他的手从被角处拿过来仔细端详。他的手真大,她把自己的手印上去,几乎整整大了她一倍。只是这只手有些冰凉,有些无力,像海绵一样柔软。她不敢相信了,他怎么会是一个病人呢?她坚信他一定很健康,他只不过是暂时睡着了。他从海底深处飘上来,还被鲨鱼袭击过,身上一定受到了伤害吧?她开始为他担忧起来,胆战心惊地掀起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一般男人的热气腾空而起,冲到了他的脸上。她看到了他肌肉丰富的胸脯和上面的擦伤,伤口涂满了药液,已经结出了黑黑的痂。视线下移,原来他赤裸着,什么也没穿。她的脸颊荡漾一片红晕,也听到了自己嗵嗵的心跳,赶忙捂紧了被子。
等把心完全定了,她又把嘴凑近他的耳边,开始小声呼唤,林红生,林红生,我是罗小月啊。耐心喊了许多遍,他依然像一具冰冷的石膏像,不给她任何回答。她想这怎么行呢?他必须醒过来,总是这样躺着肯定不是滋味儿,他醒过来才会让人感到安稳。她想到了一个办法。父亲说,解放战争时期,刚参军的林高友还是个孩子,没发枪。有一回打冲锋,他从炊事班偷了把菜刀,冲到敌人阵地乱砍乱杀一通,后来被打伤了,在医院昏迷了很多天,医生认为他没救了,准备放弃治疗。父亲和英政委把辣椒碾成汁儿,往他喉咙里灌。他是里下河人,平时吃不得辣椒的。他们一口气给他灌了一大杯辣椒汁儿,林高友被辣醒了,哇哇大叫了许多天。
罗小月来到伙房,向炊事班长要辣椒。班长是湖南人,看到有美丽的女兵来了,脸上乐成了一朵花儿,大大方方搬来了一竹框青辣椒供她挑。她摇摇头问,有更辣的吗?班长从宿舍内取出几粒铅笔头大小的米辣椒,警告她,这是我老家的魔鬼辣椒,小心把你的脑袋辣掉。在水房,罗小月将辣椒洗净,然后一颗颗剥开。辣椒非同寻常,她很快感受到手指的刺痛了,不大会儿,整个手部都火辣辣的,像被火灼着了。她将辣椒塞入红生的鼻孔,又掰开他的嘴唇,将剩下的全部捂了进去。她的手被辣得忍无可忍,又急匆匆跑到水房,将双手浸泡在冷水里。
等她拖着湿淋淋的手回到病房,红生的嘴不可思议地张开了,口中红红的辣椒还在。一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他的面部皮肤变得柔软了,看上去更加英俊。后来,石膏像面部的肌肉牵动了一下,尽管只在刹那间完成的动作,但逃不过她的眼睛。接着,僵硬的石膏像崩溃了,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戚,一个响彻云霄的喷嚏冲腾而出,好像把她和四周的医疗器具都震颤了。
红生缓慢地睁开疲乏的双眼,看到了她,想在她的脸上定神,又无力地合上。时间慢腾腾移动,记忆一点点恢复。他又一次睁开眼睛,软弱无力地说,连长,你瘦了。
她鼻子一酸,泪水漠糊了双眼,紧紧抓住他的手,和他靠得更近了,泪水带着她身体的灼热,一滴滴落在他的面颊上,碎了。
他喃喃地说,人,要有钢铁般的毅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