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姨,许叔,你们也吃点。他一边咀嚼一边往他们俩碗里夹菜,神色轻松到仿佛宋时清已经听过危险期从ICU转了出去,吃饱了才好照顾外公,做手术前不是已经把外公的身体养得棒棒的了吗,他肯定没事。
现在最忌讳的就是让所有人都陷入负面情绪当中,徐姨一听连忙点头:对对对,乐水说得对。
为了哄徐姨和许叔,淳乐水硬忍着恶心吃了平时两倍的量。
他放下碗,看着宋含章的背影。
他觉得自己应该体谅宋含章,但他又忍不住动怒。
【宋含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宋含章转头看他。
淳乐水抓住他的手腕:你跟我来一下。
宋含章任由他拽着,被拖进了消防通道。
【你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你让许叔和徐姨怎么办?】
【外公现在这种情况,你作为宋家唯一的继承人你就应该成为长辈的依靠!】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宋含章,别说外公没事,就算外公真的有事你难道还等着徐姨和许叔来安抚你吗?!】
淳乐水本来是想这样说的,宋含章极度负面的情绪已经严重影响到徐姨和许叔,甚至是淳乐水本人。
他理解宋含章紧张且担心,但在场的四个人难道就只有他宋含章一个人害怕吗?
他这样不吃不喝一言不发,许叔他们在担心外公之余还要担心他,这不是在给长辈增加心理负担是什么?
可是当他看到宋含章赤红的双眼时,淳乐水所有责备的话都堵在了嗓子里。
医院空着中央空调,宋含章的双手却宛如冰块,甚至还微微发着抖。
这是害怕到极致却又努力忍耐的表现。
宋含章害怕失去外公,害怕外公像母亲一样躺在病床上永远睁不开眼睛,害怕被独自留下。
他狼狈至极,只能咬牙忍着所有叫嚣着要摧毁他的恐惧,他沉默且一言不发只是他已经濒临崩溃边缘。
淳乐水叹了口气。
【算了。】
【我知道外公肯定会没事,但他不知道。】
他把宋含章按在台阶边坐下:你就在这里休息,我去给你把饭拿过来。外公要在ICU监护二十四个小时,转安后也不一定能立刻转出ICU,他不出来你就一直不吃饭吗?
宋含章直愣愣地看着他。
在淳乐水转身的一瞬间抓住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淳乐水,轮到淳乐水站着俯视他的时候,淳乐水觉得他此刻看着实在有些可怜。
宋含章拽着他的衣角,他很想问淳乐水:你那么肯定外公没事,是不是真的?
但是他的嗓子像是被蜡封住,他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淳乐水。
甚至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逃生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以及医生指挥急救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徐姨和许叔带着哭腔的老爷子。
两人慌忙推门而出,宋含章跟着跑了几步后突然发现身边没有淳乐水的人。
他愕然回头,却发现淳乐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单手撑墙站在很远的地方,脸白得就像纸一样。
仿佛一推就能倒,让他有些心慌,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淳乐水落水后的那张脸。
宋含章下意识想过去,脚刚抬起来,淳乐水手背朝外地对他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跟上。
那一瞬间宋含章觉得耳边静得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能听见,身后是慢放一样带动空气波动的老爷子,眼前是淳乐水无声阖动的嘴唇让他快去。
他好像站在一个路口,选择哪一方就要失去另一方似的。
下一瞬,所有声音都变得清晰起来,他转身追着病床上的外公跑过去。
三人一路追到急救室外,厚重的大门瞬间关上,墙上的红灯再次亮起。
宋含章仰头靠着墙壁,盯着头顶刺眼的白炽灯,他心想,等淳乐水等下过来,他一定要问一下他的身体情况。
在他们走远后,淳乐水忍着晕眩进到卫生间,抖着手锁上隔间门后再也忍不住,将不久前硬塞进去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吐到后面嘴里全是铁锈味。
大概半个多小时后,他才重新回到抢救室外。
听到脚步声的瞬间,宋含章就转头看过去。
淳乐水的小半张脸都藏在毛衣衣领里,只露出一双微微有些泛红并且湿漉漉的眼睛,上下睫毛一簇一簇的,看着像是哭过。
宋含章盯着他看了很久才开口,嗓子像是被人拿刀劈过,哑的: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消失这么久,而且还被宋含章看到自己发病,淳乐水确实找不到借口:去吐了。
他看了眼徐姨,抬手扫向宋含章:你别告诉徐姨和许叔,我因为舞剧的事情压力太大,有些贫血,刚才没忍住把吃的那几口都吐了。
宋含章企图从他心里听到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
只是贫血?他问。
淳乐水点头:嗯。
【只是贫血。】
要想骗过所有人,首先就得骗过自己,这套完美无缺的理由淳乐水已经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他自己都快信了。
短暂的对话到此结束,没有人再开口,所有人的视线都停在了手术室紧闭的大门上。
不到一个小时,手术灯熄灭,大家不由自主都站了起来,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宋时清的病床从里面出来。
而当大门缓缓打开,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只有尚未脱下手术服且满身血污的陈医生。
从宋时清因为突如其来的并发症被送进急救室进行抢救,到送进重症病房监护,再到因心跳骤停再次急救,全程不超过二十个小时。
在这个过程中宋含章只在两次从急救室到ICU的路上见过宋时清的面。
并且老爷子还是全程昏迷的情况下,没有睁开眼睛看一看宋含章,没有伸手摸摸他,也没有叫上一声宋含章的名字,或者骂他一句臭小子。
仿佛重要的人离开时,连老天都会替你感到悲伤,老爷子下葬头一晚下了一夜的雨,到了第二天都没有停。
春雨淅沥,空气中水雾弥漫,原本回暖的天气也落了下去,比真正的冬天还要冷。
淳乐水同样一夜没睡,他站在窗边看了一夜的雨,也看宋含章在院子里给外公那些花松了一夜的土。
他以前从不做这些,至少淳乐水没有看到过。
所有人都以为宋含章才是那个最先崩溃的人,毕竟从急救开始他就一直处于一个无限紧绷的状态,但他除了在那时候显得慌张且恐惧外,在外公真的离开后,却一反常态地冷静。
把差点哭晕的徐姨从地上扶起来,让许叔送回家的是他。
处理宋时清遗体的也是他。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帮宋时清擦洗的身体,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给他换上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再送进了殡仪馆,最后又是用什么心情将装有宋时清骨灰的坛子抱回来的。
淳乐水只记得他冷静且猩红的双眼,但宋含章全程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大概人在痛到一定程度后,身体就会开启自我保护的机制,也就不会痛了。
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也不会有人在他失眠梦魇的时候轻抚他,也不会有人替他擦掉脸上的眼泪,更不会有人对他说我永远在你身后。
宋含章浑身都湿透了,他却好像毫无察觉,收起带泥的小钉耙后抬头往楼上看了眼。
他知道淳乐水一直站在窗边,如同淳乐水知道他一夜没睡。
外公去世到现在几天时间,他们一直没有说上话,宋含章忙着处理后事,淳乐水在陷入了一天宋时清离世的错愕后,迅速地调整好心情,重新回到剧场。
他当然也很难过,但是他现在没有时间放纵自己去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