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副官拿着药上楼,见门虚掩着,便进去了,他犹豫着站在会客厅,甜辣椒披着睡袍出来,两人一对视间,张副官把目光移开了。他不大自然地说:“甜小姐,听说您病了,我特来送药,您赶紧吃了休息吧。”
因是夜里,也非公务时间,张副官穿着便衣。他发丝清爽,肤白齿净,脸上微微发红,想是一路来得急的缘故。甜辣椒觉得这样的张副官倒很新鲜,不免多看了几眼。而后在沙发坐下,说:“张副官替我倒杯水吧。”
甜辣椒就着温温的水吞了颗药下肚,坐着不动。张副官也站着不动,半晌突然道:“那我先走了。”
“你那是什么?”甜辣椒却看着张副官怀里那牛皮纸袋子,见袋子上有些地方渗出了油变得透明。
“哦,这,”张副官有点不大好意思地说,“这是我顺手买的梅菜饼,不知……甜小姐喜不喜欢吃呢。”
“顺的什么手?”
“下午,下午去给邻里买回礼,买了蝴蝶酥,正巧见这梅菜饼刚出炉。”
甜辣椒微笑道:“那怎么不给我也买两个蝴蝶酥?”
“因为……”张副官顿了顿,“是我考虑不周,明天就再去买。”
“算了。”甜辣椒饶有兴致,“那你怎么抱这么紧不给我?舍不得?”
张副官赶紧把袋子递了过去,甜辣椒拿了个出来,说:“这该是热热的才好吃吧?已经凉了。”
“其实,可以热一热……”张副官道,“有饼铛吗?”
甜辣椒说:“大概有吧。怎么,张副官你要亲手热?”
这倒是奇事一桩。甜辣椒暗自好笑,带了张副官到饭厅旁的小灶间去,指着柜子说,“东西都放那里,张副官自己找找。这是备茶点的小厨房,若是这里没有,就要去大灶间找了。”
张副官弯腰去找,衬衫因他动作而绷紧了,显出他的肌肉线条来,甜辣椒倚在门边看着,也不响。“有的,这个就可以。”冷不丁见张副官拿着个饼铛笑着回头,把甜辣椒吓了一跳。
张副官开了火,先把饼铛预热,在等的当口,因甜辣椒也不说话,一时却又气氛凝滞起来。他便捏着袋子,纸袋子的声音填满了这小小的厨房,只是显得有些空落落。甜辣椒也觉难受,找了话说:“怎么要谢你邻里?”
可这话又把张副官给问得一阵寒,含糊道:“她……平时很照顾我。”
甜辣椒本不觉什么,见他吞吞吐吐,又追问:“怎么照顾你?”
“就是……”饼铛终于热好了,手隔空感到温热,张副官把火调小,将那梅菜饼放上去,“比如做了肉包会给我,做了馄饨也会给我。”
甜辣椒慢悠悠地朝张副官走过去,凑到他胸前往那饼铛上看了看,说:“要烘多久?”
张副官身子又紧绷起来,不敢动:“不需多久。”
甜辣椒转身靠在灶台前,只侧脸盯着张副官看,把张副官看得越发动作不协调,在给饼翻面时,险些将饼掉到地下去。他说:“甜小姐,您先回房吧,若再着凉了不好。”
“我已经好了。”她说,“不是吃了你的药了?”
张副官心想,哪有这样快。但也算已经熟悉她的脾气,便不再勉强,只好在她的注目下,把那梅菜饼给热得鼓起了几个泡泡,甜辣椒递过盘子去,突然两人又配合得当,可这场景总叫人觉得多情,食物的热气和香气起来了,甜辣椒说:“张副官也热一个,陪我吃。”
于是两人在这夜里,面对面吃起了梅菜饼。甜辣椒起初并不是真的想吃,没想到那梅菜饼味道出奇的好,猪油香,梅菜香,面饼香,叁种香各不相同,缠绕在一起,激得人食指大动。饼皮稍有嚼劲,梅菜糯糯,肉沫里有隐隐的甜,由是更鲜美,咬嚼起来十分好吃。不知不觉间,甜辣椒就把一个饼给吃完了。
张副官原本以为她身体不适,大概胃口不好,结果他只吃了几口,她已吃完,倒也放心了,想她能吃,该是确实没有大碍的。
“张副官真好吃。”甜辣椒道。
“嗯?”
她却笑着摇摇头,自去里头洗手刷牙了,再回来时,见张副官并没有吃多少,说:“你食量真小。”实在是因为张副官晚上已经拼命塞了好多下肚,这会儿实在再吃不下了。甜辣椒却还没说完,“难怪你……那么瘦。”
张副官“腾”地起身,道:“抱歉,我也去洗个手。”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他用冷水扑脸,漱口,好歹冷静了不少。洗干净出去,甜辣椒已进了卧房。
“甜小姐,您休息吧,那我就告辞了。”
“给小月季的老师找了么?”她在里头问。
“哦,说起此事,甜小姐,方才我在街上遇见了脉生少爷……”张副官仍站在外头回话,却听甜辣椒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进来说。”
张副官只得进去,站在床尾说:“我方才遇见脉生少爷,听闻他在跟一位英国老师学英文,我便要了那位老师的电话,刚才已经联络过,老师说她能够每星期上叁次课。只是不知,小月季是否愿意学习英文?”
“你……告诉吴脉生了?”
“哦,没有。我只推说是我友人想学英文。”
甜辣椒沉思半刻,才笑道:“原本就是想让小月季学点什么,怕她没劲。所以学英文也好,国文也好,都不碍的。这事我既托张副官办,自然是都听你的了。”
说罢,又是沉默。
“那……”
“张副官,我想睡了。”
“是,甜小姐。我这就……”一个走字还没说出口,甜辣椒说,“你来给我说个故事听吧。”
“什、什么?”
“把那灯给关了。”
最终,只有角落一盏昏暗的夜灯亮着,张副官坐在甜辣椒的床头,她抱着松软的枕头,闭着眼睛,鼻息轻轻。张副官无奈道:“说……说什么故事呢?”
“你会说什么?”她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像一只被弄醒的猫咪。
“我不会……”张副官说的是实话,这辈子从来没有给任何一人说过故事,现编也不会。
“那就说‘烝之浮浮’那个。”
“那是诗经,分风、雅、颂,风又有十五国风,雅又分大雅小雅,颂……”
“哎呀谁要听这个!”甜辣椒拍了拍床,“你既然不会,就……就从这什么诗经的第一篇开始讲吧。”
“是……”张副官清了清嗓子,略局促地说,“诗经第一首诗,便是,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几句我听过的。”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这几句就不熟了,说的什么意思?”
“待把整诗说完,我再讲它的意思。”张副官这时倒和平时不一样,很有些不可动摇的权威,他似已陷进了那诗句之中,“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张副官慢慢地把诗念完,看甜辣椒一脸恬静,已经睡去,她这时没有任何一刻的张扬、妩媚和不可捉摸。他心里忽然像被人捏了一下,不可避免地想起她说当年躲在窗外,听她严厉的师父对着女儿念生民诗句的样子。即使她没有听懂,也记到了今天。
“甜小姐?”张副官极低声地喊了喊,那西药吃了确实容易酣睡,他该走了,可他刚想站起来,却又坐下了,他在昏暗之中出了会儿神,俄而,替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轻道,“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