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归瞥了某个人一眼,淡淡问:“你不是说要走了吗,怎么还在?”
江少辞一定,一脸迷惑地问:“是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又开始装傻,牧云归早就不吃这一套了,她慢慢靠在枕上,从容地帮江少辞回忆:“你说你不喜这里,住在言府的每一天都在忍耐。还说要去外界逍遥,再不踏入北境……”
长福脑袋转向江少辞,一板一眼道:“难为你不喜欢还坚持了这么久,实在太感人了。不过,虽然我很不舍,但还是要提前说好,如果你和她分开,我要跟她。”
长福连财产分配都帮他做完了,江少辞磨了磨牙,提着长福的脑袋,直接扔到外面:“滚。昨天我说的话,和今天的我有什么关系?”
江少辞不愧是能在仇敌眼皮子底下晃悠的人,心态好得出奇。长福在半空中熟练地调整姿势,平稳落地。它听完江少辞的话,疑惑地歪了下脑袋:“还能这样?”
牧云归虚弱地按了按眼睛,懒得搭理他。江少辞坐到床边,仔细看着牧云归脸色,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
牧云归按着眉心,摇摇头,问:“我昏迷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带你回来,让她们赶紧找郎中来。御医来看过,但是他们诊不出问题,只能开一些安神的药。我猜测你是被破妄瞳反噬,所以不让他们喂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保证你能安安稳稳休息。我原本预料你要睡几日,没想到,今天你就醒来了。”
江少辞是根据牧笳的反应推测牧云归,没想到牧云归苏醒比牧笳快得多。看来即便是反噬,不同的人恢复起来也不一样。
牧云归自从醒来后就无精打采的,江少辞盯着她的表情,问:“你昨天看到什么了?”
牧云归静了一会,垂下眼睛,问:“你现在这样算什么?”
她在转移话题,江少辞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可是牧云归不愿意说,江少辞也没有强迫,顺着她道:“昨天我想了想,觉得你说得对,所以,我改主意了。你在这里待多久,我就陪你多久,天下之大,无论哪里,我们都一起去。”
牧云归掀起眸子,眼瞳清凌凌看向他。江少辞握起牧云归的手,手指慢慢收紧,说:“我大概感受到下一颗星图的位置了,等我恢复到玉衡境,我就正式向慕策提亲。”
江少辞昨天确实想过放牧云归自由,他很艰难才做出这个决定,但是牧云归没走。人的意志实在经不起试探,江少辞立刻兵败如山倒,再也没勇气放手第二遍了。
就算是滋生于阴暗处的植物,本性也是趋光的。一旦尝过了温暖和陪伴,还有谁愿意孤身一人永投寒夜?他想自私这一回,他宁愿自己不眠不休、殚精竭虑,拼尽全力让自己有能力保护她,也不想留她一个人在北境,时刻担惊受怕她可能会嫁给别人。
牧云归眼睫毛快速动了下,眼角沁出水光。她飞快低头,等把眼泪忍回去后,才问:“你真的能分清朋友和喜欢的区别吗?”
“我能。”江少辞说完,无奈地叹气,“我当然能。曾经宁清离说我修炼得太快了,心性不定,行事无所顾忌,对善恶没有明确的分界。如果不加约束,迟早会变成一个徒有力量却没有是非观的杀戮机器。所以宁清离做主,给我定下亲事,以此来约束我。他之所以选詹倩兮,就是因为詹倩兮出身名门正道,娘家势大,自己也性情强硬。如果将来发生分歧,她会坚持己见,不会像普通女子一样顺从我。我无可无不可,既然师尊和长老都说好,我便由着他们去了。我那时候空有修为,心态还不成熟,并不理解成婚代表着什么。直到后面遇到你,我意识到我的任何冒险行为都可能牵连到你,我越来越害怕,才终于明白当年宁清离为什么非要逼我订婚。”
江少辞拢住牧云归的手,像是捧着什么珍宝一般,不敢放松也不敢用力。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平生不知低头的滋味,此刻声线中却流露出些许惶然:“在这方面他是对的。我一个人做什么都无妨,但当身上背负着另一个人的生活时,我怎么忍心让她担惊受怕、颠沛流离?我可能不是一个好人,但是我愿意为了另一个人,努力学习当一个好人。”
“那个人不是詹倩兮,不是天下任何人,只能是你。”
牧云归眼睛里已经盈满水光,她眨了下眼,一滴泪倏地从眼尾滑落。牧云归低头,想掩去眼角的泪,但江少辞已经伸手,轻轻擦去她的泪滴:“不要哭,你一哭我就什么都做不成了。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牧云归点头,她感觉这样不够明白,忍住泪,认认真真说:“我愿意。”
江少辞看着面前的少女,破天荒地感觉眼底发热。他曾经十分看不上男人哭哭啼啼,直到今日才明白,原来只是情未到深处。
江少辞伸臂,紧紧抱住牧云归。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这样幸运,侥幸不死,还有机会遇到这么好的她。在天绝岛时,他一边防备一边又忍不住被她吸引。到无极派后,他们两人一起上课练剑,一起出门历险,无论做什么身边都有另一个人。江少辞习惯了这种生活,还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之所以屡屡破例,是因为牧云归乃一个难得顺眼的同伴,他当然要保护她。直到去了殷城,他们两人躲在桓曼荼床底下,身体反应让江少辞猛然意识到,她和以前那些同伴都不一样,她是个女子。
容玠最后的话给江少辞带来很大冲击,他在流沙城时一直在想,容玠和桓曼荼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他和牧云归会不会重蹈覆辙?霍礼一语道破,江少辞还很不高兴,最后他被自己一步步逼到绝境,终于承认,她是他无法规避的弱点。
爱之则为之计长远,他不能只图自己痛快,他必须考虑牧云归的未来。言适、霍礼、言语冰的下场一直在折磨江少辞,北境根深蒂固的血统偏见,他和慕家的嫌隙,他身上的血海深仇……每一样都像山一般压在江少辞心上。慕策那日的话,只不过加了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他试过放手,幸而他喜欢的姑娘远比其他人坚定、通透、勇敢,如果不是牧云归昨夜那番话,江少辞可能也要像容玠、慕策一样痛失所爱,等醒悟时才后悔万分。
江少辞经历了漫长的痛苦后,终于拿定主意,如果前方有山他就移走山,如果前方有海他就填平了海,如果敌人强大,那他就比敌人更强大、更谨慎。他唯一怕的只有她,只要她愿意点头,无论山海星河,江少辞都愿意奔赴。
江少辞紧紧抱着牧云归,这一刻他无比感谢上天眷顾。世人说他得天独厚,可是资质、入星脉、气运他都不在乎,他唯一感谢的就是命运将牧云归送到他身边,哪怕他为此沉睡了一万年。
两人静静相拥。江少辞抱得很紧,牧云归只能靠在江少辞肩上,这个姿势腰部无法借力,牧云归渐渐觉得腰酸。她轻轻碰了碰江少辞的衣服,江少辞感觉到,连忙直起身,紧张地问:“怎么了?”
牧云归摇摇头,说:“我没事,只是这样有些累。”
江少辞不情不愿放开牧云归,扶着她躺好。牧云归突然想到什么,问:“对了,你为什么要等到恢复玉衡境,这个时间有什么说法吗?”
“没有。”江少辞一脸随意,说,“因为慕策修为在玉衡,我至少也要修到五星,免得打不过他。”
牧云归怔了一下,挑眉问:“你认真的?”
“当然。”江少辞振振有词道,“并非我夸大其词,这种事情真的很可能发生。他大概是失去了你母亲,所以把全部寄托都放在你身上。昨日你因为使用破妄瞳昏迷,他听了我提醒,这才知道你母亲也有破妄瞳。”
江少辞说这些话时脸不红心不跳,想要守护自己的珍宝,那就要抓住一切机会抬高自己,贬低对方。如今慕策不在,此时不上眼药,更待何时?
牧云归眉尖飞快地挑了一下,她当然知道江少辞有乔饰的地方,但事情至少是真的。她私心觉得离谱,相伴一千年,慕策竟然不知道枕边人有预言能力?但是牧云归又知道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破妄瞳生效时唯有自己能看到,其他人若大意些,根本看不出端倪。慕策连牧笳真正喜欢吃什么都不清楚,他没发现似乎也不意外。
江少辞成功给慕策点了眼药,简直神清气爽。
想和他抢人,做梦吧。
外面已经站了满满当当的侍女,咳嗽声都快把屋顶掀了。江少辞十分懂得见好就收,他见状给牧云归拉了拉被角,说:“侍女都是他的人,恐怕容不下我。你先休息,我一会再来看你。”
江少辞说完,一脸深明大义地出门。他走后,侍女鱼贯进来侍奉,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嘘寒问暖:“帝女,您怎么样了?”
牧云归慢慢摇头:“我没事。我睡的差不多了,备水,扶我起来吧。”
牧云归去沐浴,换了身衣服出来,终于感到体内渐渐恢复力气。牧云归坐在桌边喝茶,一个侍女快步走进来,行礼道:“帝女,陛下得知您醒来了,十分高兴。陛下说宫中有事,等散朝后马上来看您。”
牧云归随意点了点头,脸上表情没有排斥也没有热络。侍女小心觑着牧云归脸色,见状也有些打鼓:“帝女,您不高兴吗?”
牧云归抬眼,一双眼睛明可鉴人,清清楚楚照映着侍女的小心思:“还有什么事?”
侍女被这样的眼神吓住,连忙低头,嗫喏道:“太后身边的静宜姑姑来了。”
静宜一如北境其他女子,端庄,冷淡,美丽,唯有身上笼罩着的宁静气度可以看出她年纪已然不小。她进入屋子,步伐不紧不慢,端重地给牧云归行礼:“帝女。”
静宜眼睛微微垂着,入眼是一簇白色流云裙裾,挺括的布料压住里面的内衬,庄重沉静,不觉臃肿,也不会紧贴在身上显得局促。裙裾的主人坐姿很端正,裙摆静静垂着,一丝不晃,唯有一双精美的云鞋从裙裾中探出来,露出一对昂贵的东珠。
上方很快传来叫起的声音,静宜缓慢直起身,顺着裙摆向上,终于见到了这位久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帝女。静宜看到牧云归的第一眼着实吃了一惊,北境遍地美人,然而这位年轻帝女的容貌就算放在宫廷都算顶尖。仔细看,她容貌中有言家女子特有的脆弱无辜,又有陛下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华贵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