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坐在前方,没有大氅,越发显出他身段修长,肩宽背直。他没回头,看起来并没有说话的意思。牧云归提了提衣服,问:“你不冷吗?”
江少辞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安静,不要发出声音。”
牧云归撇了撇嘴,费力地翻动他的大氅。这件黑色大氅不知道用什么动物的皮毛做成,细密又沉重,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盖在身上温暖极了。牧云归全身蜷在里面,竟然还能剩下不少空间。
牧云归将大氅放平,双腿并拢缩在里面,枕着毛领睡下。这样幕天席地的经历已很久没有过了,牧云归看着上方尤其漆黑的夜空,许久没有睡意。她实在睡不着,就小声地问:“你还在吗?”
前面没回复,牧云归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你现在修为在什么阶段?”
没人搭理,牧云归就自问自答:“我看你的魔气浓度和之前差不多,应该也是开阳境吧。你看,修为都是一样的,还说你不是江少辞。”
江少辞本来不欲和她计较,但是不搭理她她都能自言自语,实在太吵了。江少辞冷笑一声,道:“你到底是真不怕死,还是装疯卖傻?”
牧云归换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在他的衣服里,说:“我最先见到你的时候,也觉得你装疯卖傻。那时候你也想杀了我吧,可最后还不是好好的。”
江少辞忍无可忍睁眼,他算是第一次见到嫌自己命长的。他道:“你真以为我不敢吗?”
牧云归依然不以为意:“你不会滥杀无辜的。”
“我会。”江少辞手心里聚集一股魔气,冰冷回头,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陷在纯黑大氅里,巴掌大的脸靠在毛领上,黑色绒毛围在她脸边,越发显得那截皮肤白皙细腻。她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手脚没有丝毫探出来的意思,像是一直愚蠢的把自己四肢捆起来的鹿,一旦危险降临,她连跑都跑不了。
江少辞的气忽然就发不出去了,牧云归毫无危机意识,还在单方面和江少辞聊天:“我们在天绝岛的时候,有一夜也是在野外露宿。不过那时候是夏天,海上气候很温暖,天上也有漂亮的星星。”
江少辞原本不信她那些疯话,听到这里,他发现牧云归的描述竟和天绝岛很像,不由试探:“你很熟悉海?”
“我前十八年都在岛上长大,怎么会不熟悉海洋呢?”牧云归微微叹气,“原来,已经这么久过去了。那时候我觉得天绝岛沉闷又死板,自从母亲死后,我一直想离开那里,所以发现你时才那么惊喜。没想到,等真正离开我才知,外面远比天绝岛险恶,曾经我以为最恶毒的四大家族,和这些年见识的人性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相比之下,天绝岛与世隔绝,不争不抢,倒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了。”
江少辞眼睛微眯,不觉警惕起来:“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我叫牧云归。”牧云归打了个哈欠,终于涌上些睡意了,有一搭没一搭说,“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慕,而是放牧的牧。云是云彩的云,归是回家的归,正好和辞相对……”
她说着,小脸歪在毛领边,彻底睡着了。江少辞良久注视着她,唇齿间缓慢划过那几个字。
牧云归。
她神态间对他十分信任,言语里也有不少天绝岛的细节。难得,他们真的认识吗?
牧云归很久没有露宿野外了,寒风再加上陌生的环境,她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做梦。
梦里她仿佛来到一个温暖湿润的地方,周身是一望无际的蓝,远远还能听到规律的涨潮声,牧云归转了个圈,意识到这里是天绝岛。
是因为睡觉前谈论了天绝岛吗,她为什么回来了?
牧云归不明所以,继续往前走。她清晰记得天绝岛结界被南宫彦熄灭,他们走时,天绝岛已是一片狼藉。然而现在,屋舍渡口都好好陈列着,不远处还能看到祭坛。牧云归心想,这个梦好生奇怪,她在天绝岛又没有牵挂,梦到天绝岛做什么?
她想法没有落,身体忽然换了个地方。这回她站在祈仙岛地下,周围是潮湿逼仄的溶洞,滴滴答答渗着水。一队仙门弟子牢牢把守着洞口,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剑,似乎里面有什么危险东西,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牧云归轻轻咦了一声,这不是无极派和云水阁的衣服吗?这群人怎么在这里?牧云归随即想到,无极派和云水阁确实来过天绝岛,那时候他们消失了好几天,行踪成谜,神色紧张,每个人都神神叨叨的。莫非,那时候他们并不是在寻找逃岛的南宫彦等人,而是在搜查溶洞?
牧云归的心立即快速收缩,这里洞里有谁,她再清楚不过。
牧云归立刻想跑出去,寻找梦境中的“牧云归”。她想看一看他们家,就算里面没人也无妨,务必告诉她,“牧云归”已经把江少辞唤醒了。
然而她在梦境中,场景行动根本不由她说了算。牧云归离不开溶洞,在她拼命尝试时,里面的人出来了。他们手指艰难地保持着法印,身上的法器全力发着光。牧云归看清他们身后的场景,腿脚一软,忽然明白这是谁的梦境了。
在这个世界里,或者说在南宫玄大展拳脚的原文剧情中,牧云归没有被东方漓暗算落海,她没有被暗潮冲到溶洞,也没有发现岛下的封印。在无极派等人到来时,江少辞还睡在寒冰中,一无所觉。
他被那些人带回了仙界大陆。牧云归充满了绝望排斥,她捂住眼睛不想看,可梦境并没有理会她的心声。时间一点一滴推进,她徒劳地看着江少辞被锁入无极派地牢,被锁灵链穿过四肢,被绝灵阵法折磨得虚弱不堪。
他明明是那么高傲的人,是千万年以来修仙界最耀眼的明星,现在却被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牢,没有饮水、食物,更不必说药材。那些人怕他反抗,根本不让他有多余力气,他每次稍有动作,手腕和肩胛上的铁链就会剧烈震动,他身上的伤不断撕裂、愈合、再撕裂,鲜血一层层染在衣服上,最后都发了黑,根本看不出本来布料。
这还不止,上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下来,用药物迷晕他,然后割开他的手腕放血。他失去修为,经脉俱毁,身体本就千疮百孔,每次还要放一大碗血,牧云归眼看着他一日日消瘦下去,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偶尔苏醒,眼睛里黯淡无光,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万年前,备受追捧、最负盛名的传奇天才。
黑暗会让人失去时间感,自从来了无极派,梦境就一直停留在黑暗中,牧云归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又睡着了,牧云归蹲身,靠在牢房边,伸长手费力去够他的脸。
他嘴唇干裂,睡梦中眉心都皱着,肯定不好受。牧云归指尖即将碰到他的侧脸时,忽然手腕传来一阵剧痛,牧云归一激灵,本能睁开眼。
眼前天色已经亮了,老虎卧在不远处,百无聊赖舔自己腿上的毛。江少辞单膝半跪在她面前,脸色冰冷,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
手腕上传来尖锐的痛,想来她就是被这阵痛叫醒的。
牧云归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天亮了?”
“对。”江少辞冷冷道,“你自言自语了一整夜,我叫醒你,你还想袭击我。”
牧云归不知道刚才的事情,并不清楚其实那并不能算袭击。江少辞见牧云归越睡越起劲,忍无可忍过来叫醒她。但江少辞靠近后,发现牧云归嘴里喃喃自语,还意图摸江少辞的脸。江少辞从来没被人碰过脸,在他看来这自然是袭击了,他本能阻挡,然后牧云归就醒了。
牧云归的手腕和断了一样,她之前就觉得江少辞力气大,现在看来在外面他还是留力气了,她根本没有感受过他真正的力气。牧云归不知真相,只以为真的是自己的错,吃力地爬起来,道歉道:“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江少辞瞥到牧云归皓腕上一圈淤青,她皮肤白皙无暇,此刻却横亘了一道淤青,像是瓷器上的裂痕,碍眼极了。江少辞嘴唇抿了抿,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冷冷道:“醒来就快点,我要走了。”
牧云归刚醒,还经历了一个完全不愉快的梦境,嗓音都是沙哑的。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慵懒,然而她完全不知道这阵声音有多勾人,自己还窝在大氅里,有气无力地扎头发。她一回头,瞥见旁边放着一双靴子,颇为惊讶:“这是给我的?”
江少辞远远走开了,清早的风穿过他的衣摆,将他的黑衣卷得猎猎作响,似乎没有听到。牧云归受宠若惊地说了声谢谢,将脚伸出温暖的大氅,蹬入靴子中。
这双靴子不知道用什么动物的皮毛做成,格外温暖结实。牧云归穿好靴子,在地上蹦了蹦,意外的合脚。
牧云归脑海里不由浮出来一个念头,他怎么知道她的脚多大?但不远处魔兽已经不耐烦地打呼了,牧云归不好再耽误,赶紧收拾好,抱着江少辞的大氅追上去。
昨天脚踝还是肿的,今日行走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了。牧云归追上江少辞,抱着他的衣服递给他,微微笑道:“你的衣服,昨夜谢谢你。”
江少辞淡淡唔了声,眼睛不在意地望着天边,说:“你收着吧。”
牧云归哦了一声,江少辞这件大氅裹起来有好大一团,牧云归双臂抱着,显得格外纤细。她手指无意识拂过上面的绒毛,忽然道:“你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你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