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四来了,坐着县里送给养的大卡车来的。周忠贵带着区中队的大小领导出面迎接,没搞特殊仪式,只是在大院门口站了站。
田震发现,陈老四还是老样子,胡子拉碴,弓着瘦腰,眼睛睁得很大,但目光一直朝下,就像畏葸别人似的,但他唯一的深刻的变化就是换了解放军的黄制服,没有胸章,也没有袖箍。下了车,他先是弓着腰向周忠贵敬礼,然后又转向田震,可田震却谦让自己身后的史祖军靠前,才提了小队长的史祖军正要接受陈老四的礼仪,周忠贵威严地嗡了一声,史祖军知趣地缩回了身子,田震也只得上前,但他没等陈老四抬起手来,一把抓住陈老四的两根胳膊,说道:“咱俩,就别客套了!”
但周忠贵不动声色地看着陈老四,说道:“不行,得按规矩来!”
陈老四也便挣脱了田震,行了一个军礼。
简单的寒暄过后,周忠贵对陈老四说:“老陈同志,虽然你是区中队的炊事员,但是今天中午,我要亲自下厨,擀面条,欢迎你的到来。”
可陈老四却挽挽袖子说:“那不成,擀面条,咱拿手,中午咱给大伙个见面礼。”
田震揽着陈老四,扯着嗓子喊道:“这可不是吹牛,在旧政府期间,我就盼着吃面条呢!”
没想到他随意一说,竟把人群中的毕克楠给惹了出来。“说啥你?那档子事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话里带有训斥的意味,这样既表明了她跟田震的不寻常关系,又显示了自己的政治戒备心。
周忠贵看到田震有些尴尬,挥着手对大家说:“好吧,让老陈同志给大家擀面条,其余人卸车,县里给我们送来了弹药,还给我们配发了新的服装,往后,我们的叫花子模样一去不复返了,区中队的人,穿军便服,就像老陈同志,区委的干部,可以穿军便服,也可以穿蓝色制服,同志们,新中国快成立了,我们的供给制也越来越正规了。”
史祖军领着大家呼叫起来。田震趁机拉着陈老四的胳膊说:“走,跟我熟悉熟悉去。”
当走到没人的地方,陈老四突然收起脚步,悄声对田震说:“我有话。”
田震也机灵,将他拉到了一棵大树后边。陈老四告诉他:“我见到肖大嘴了。”
“噢,他不是在军分区医院吗,他的伤怎么样了?”田震只晓得肖大嘴在那儿住院,却不了解伤情。
“他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还是那么能吹能聊,不愧是我们村的第一大喇叭啊。”
由于没去探望肖大嘴,田震的心里一直愧疚,他正要吐露真情,却让陈老四拽了一把,田震知道有玄机,又凑近了对方。
“他让你赶紧去趟。”陈老四话到这里,又警惕地扫了周围一圈儿。“但他让你悄悄地去,不要跟别人讲,他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谈。”
既然是重要的事情,那肯定是不一般的。田震沉思着,问陈老四:“送给养的车什么时候走?”
“吃了午饭。”
田震拍了他一下:“我有办法了。”
在送给养的卡车临走时,田震跟周忠贵打了个招呼,说是进城有点事,在那个年代,一切还不正规,正职对副职的约束并不大,田震打个招呼就权当请假,周忠贵觉得还有话要嘱托,但是田震早已跑远了。
这个新中国成立后的县城根本就不像电影上表现的那样,城门前没有岗哨,街道上没有标语,一条光滑的青山板主道,行人稀稀,偶尔出现几辆马车,拉着的不是粮食就是枪支。如果进到城里边,气氛就大不一样了,要害路口、重要建筑前,都站着持枪的军人,胡同里的小集市两头也有警觉的巡逻兵。田震行走在街道上,不时会有戴着红袖箍的武装纠察过来盘查他,这种紧张、刺激的生活,让他感到十分新鲜。
军分区还在一百里开外,不通车,他必须找到交通工具,而城里他又没有其他熟人,唯有认识谢书记。
海洋性气候有时也是唬人的,说是凉爽,到了夏季,尤其是傍晚却热得一团糟糕。谢书记本是一个很严谨的军人,现在也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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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前怀,露出了背心后头的黑乎乎的胸毛,他坐在梧桐树下正跟张部长聊天,说话间,谢书记手里的大蒲扇“呼哧呼哧”地不停,但精明而又白净的张部长正正当当地坐在他的侧面,军帽戴着,衣领扣着,军容风纪十分严正。
突然,谢书记的大蒲扇不动了,因为他发现了穿着黄军裤、白衬衣的田震,就站在不远处。县委大院的路灯就像缺乏营养的猴子眼,阴暗无神,远不如田震的眼睛。当谢书记和张部长都在注意他时,他原地立正,“啪”地行了一个军礼。谢书记站起来,将蒲扇置于身后,审视着田震道:“行啊,出徒了。”
然后他向张部长介绍道:“老张,这就是……”
“田震,对吧?”张部长打量着田震,一口喊出了他的名字。谢书记惊奇,问张部长:“你们见过?”
“没见过。”张部长颇为自豪地笑道。“咱们县大小干部516名,都在我心里。”
这让谢书记有点不可思议:“啊呀老张,你还有这副脑筋啊!”
但张部长却答道:“谢书记,我只了解管辖之内的干部,对上级领导,是很少用心的。”
谢书记把张部长介绍给田震,又问道:“田震,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有个战友病了,在军分区医院,我想借匹马,或者自行车。”
谢书记用蒲扇指着田震问:“你出来,跟谁请的假?”
“打了个招呼,跟老周。”
“什么?”谢书记朝后一仰,噌地撑起了身子。“打了个招呼,还老周?简直是无法无天!”
张部长赶紧起身劝谢书记:“谢书记,算了算了,有些情况他还不知道,不知不为怪嘛。”
然后,他又转身对田震说:“新中国马上就要成立了,一切都要转入正规,为此,县里制定了一系列的行为规则,特别强调了组织原则和革命纪律,你作为周忠贵同志的助手,要带头维护他的威信,服从他的领导,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随便了。再说了,周忠贵同志是个老游击队长,资历很深,你直呼其名,妥当吗?”
本来田震可以借坡下驴,应付几句也就过去了,可他听到了行为规则这件事,蛮不服气地闪晃着眼睛,问谢书记:“谢书记,你说的这行为规则什么时候下发的?”
“前天,”张部长刚做解释,猛然又醒悟了。“噢,你们是侨乡区,青云河的下游,文件先发的上游,你们今天晚上才能收到。”
松弛下来的田震歪着脑袋对谢书记说:“我说呢!”
“你受了冤枉,是吗?”谢书记被激怒了。“你给我站好!请销假制度,本来就有的,即便地方武装,也要严格执行!”
“可是,毛主席号召我们,党内要称同志,不要称职务啊。”说这话时,田震的眼角勾着张部长。
“闭嘴!”谢书记火气更大了。“党内称同志,是有前提的,毛主席为什么你称他毛主席,这是一种尊重,你小小年纪,竟然油腔滑调,当心我撤了,关你的禁闭!”
张部长审视着谢书记,又审视着田震,忽然说:“谢书记,我还要去布置联防,先走了。”
作为一个老政工干部,张部长已经看出来了,谢书记对田震这样严格要求,是基于个人的特殊关系,他这样,既敲打了田震,又能做给别人看,这是一些领导干部的惯用手法。张部长觉得,如果自己在场,局势可能还要僵下去,而自己离开后,局势说不定就要发生变化,所以他找了个理由走了。
事情还真让张部长猜对了,看到张部长走了,谢书记的火气也就小了,他把蒲扇撂在背后,侧身望着天空说道:“你小子可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说话随便,没大没小,将来如何担当重任啊!”
田震不是不了解谢书记对自己的心情,但他不明白,一个政党还没建国,就因袭开了旧政府的一些不良习气,唯唯诺诺,虚与委蛇,这样能受老百姓欢迎吗?他虽然这么想的,但说出来的话就收敛多了:“谢书记,我理解你,也希望人尽其才,但是,为了爬升,让我跪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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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我学不来。”
“是谁让你跪着腿做人呢?共产党虽然光明磊落、胸怀坦白,但是,坚持做人的原则,和讲究做人的策略是两码事!”
“说实话,我在国民党旧政府混过几天,我最讨厌的就是他们那套迂腐、虚假的官场习气,所以我也最怕共产党掌权之后学会他们那一套!”
看到他这么善辩,谢书记不耐烦地挥手说道:“好了,我不跟你犟了,将来让社会教训你吧。你不是借自行车吗?去县委办公室找刘新亮吧,他是秘书,也可以安排你吃住。本来想让你上我家去来,你这个犟劲,恐怕要气死我。公事公办吧。”
知道自己刚才说多了话,田震有些惭愧,他低下头,谨慎地问道:“车子,最迟什么时候送还?”
“不用还了,奖给你的。”
“奖给我的?”田震有点震惊。
“是这样,县委对支持新政权建设的友好人士实行奖励,你家老掌柜捐献给县委一万大洋,县委决定奖励你自行车一辆。”
田震刚要激动,谢书记那边就打开了预防针:“我把话说到前头,往后,你不要对外乱说我们的关系,工作中犯了错误、出了问题也不要来找我,只要你积极向上,勤奋工作,组织上就不会亏待你的。”
田震望着他,心里有点凉。
田震去看望肖大嘴,起先很俗套,见了面,二人无外乎一惊一乍,大吆小喝,但这些礼节进行完了,肖大嘴突然抓起他的手,说:“走,跟我走!”
田震问他干啥,肖大嘴并不应答,只是起劲地甩大步。军分区医院住在山下一个小镇上,青石板的街道,石灰岩的农舍,路口还有个小石桥,时逢下半晌,秋雾渐渐赶来,一经阳光鼓捣,大地五光十色,忽暗忽明,颇有几分北国的诗意。在肖大嘴的拉扯下,田震左拐右拐,来到了山坡上的一片树林,肖大嘴指着林间的一块凸出的石头说:“你在这里坐着,千万别动。”还没等田震发声,他就像山羊似的顺着一道山沟走了。
闷在葫芦里面的田震坐在石头上左等右等,忽然听到了哗啦啦的声音,再细观察,见是一个绿色的大草团顺着山沟滚了下来。草团到了跟前,田震见是黄芪、百合和苍耳子之类的草药,他还在纳闷,忽闻一阵异常的幽香,抬头张望,却没疑点,他眨眨眼睛,不死心地又搜寻起来。上坡处,有一片开着粉白花的蔓藤,枝叶间,透露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儿,在田震的密切关注下,那个人儿开始移动了,一露面,田震像是被什么猛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晃开了:这,这不是自己日思夜盼的尤蕴含吗!你看,一身发白的黄军装、一双幽静的大眼睛,除了她,谁有如此秀雅啊!意外的重逢,并没有惊心动魄的波澜,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傻傻地咧着笑嘴,而她也撇着嘴角,掠过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在她朝他款款走来时,他才问道:“怎么会是你!”话里带有几分顽皮。
“为什么不会是我呢?”她的反问也别有意味。
当她到了跟前,他扬起手,拍着旁边的一棵垂柳说道:“看来,这一切都是肖大嘴导演的。”
她眨着睫毛,淡淡地说:“肖大嘴是我的病号,这也是顺理成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