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将钮祜禄贵妃那日说的话一一复述给愿景,然后眉心微蹙,缓缓道:“你说,她怎么会以如此决然……什么都不顾地撒手去了?我本以为,她是性情坚韧又不过分清高自负之人,瞧她从前在宫中,也确实适应得很好。不成想,这些年过去了,都为人额娘了,她忽然爆发,可算是给了钮祜禄家重重一拳,也叫十阿哥没了额娘,孤苦伶仃的。”
愿景闻言,竟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只静静地看了娜仁一会,直到她觉着瘆得慌,拧眉惊疑地反盯回来,才徐徐开口。
“是事总有个度,她压抑自己狠了,爆发出来便也会格外狠绝。”愿景注视着娜仁,道:“你想不想听个故事?或许你听完了,便不会意外,她为何会是这样一个人。”
娜仁连忙点头。
愿景似乎淡笑了一下,细看,她的表情却没有分毫的变化。
她用几乎波澜不惊的语气讲完了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我的额娘,她是我阿玛的第一个妾室,对我阿玛而言意义不同,很得宠爱。即便掌家的嫡福晋换过,她从来都是后宅当中第一得宠之人。但她一身依附于我阿玛,将我阿玛视为天,我出生之后,因我阿玛不喜,即便我被送到庄子上,她也不闻不问,全当我不存在。”
听她说到这里,娜仁已经有些不理解,然而她接下来说的话更叫娜仁汗毛倒立。
“我阿玛并不是个会在感情上专心的人,即便与我额娘情浓过,也并不会将一颗心永远放在我额娘身上。她在我阿玛面前怯懦柔顺,说不出一个不字,甚至会颇为贤惠地安排女人给我阿玛,但在背后行事却颇为狠辣,我阿玛身边曾得过宠然后不得宠的女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有灌了药哑了病了的,有被她泼脏水然后卖到别处与残缺人或农夫为妻的……”
愿景言及此处,忍不住眉心微蹙,娜仁也拧着眉,道:“这可真是……”
愿景讽笑,“行事狠辣却无足以支撑的手段心智,我也不知我阿玛对她究竟是有情无情,纵得她那样,却又不会对她伸手。仿佛就是养着的受喜爱的一只猫儿狗儿,欢喜时看着笑笑,不欢喜时便不愿意看了。”
她看起来还算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与自己无关之人的事情,“愿舒……便是你熟悉的温僖贵妃,她出生在我阿玛对我额娘已有些冷淡的时候,是我额娘为了挽回我阿玛强行诞下的孩子。愿舒来到这世间便颇为艰难,她九死一生把愿舒带到世上,最终得偿所愿,再度复宠,但她的心性却比从前更不如,愿舒从小在她身边长大……便是偏激些,倒也不算长歪了。”
这话说得颇为心酸,不够她口吻却很平淡。
娜仁听着,忍不住道:“这是什么人啊……”
愿景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所以我时常感到庆幸没有在她身边长大,不然……”她闭目长叹,“我此生无法释然,算我生来有罪。”
“她叫愿舒?”娜仁想了想,转移话题道。
“舒舒觉罗氏的舒,所以我说,有时候我也不知他对她究竟有情无情。”愿景似乎嗤笑一声。
“算了,不说这个了。”愿景收回目光,微微垂眸盯着自己腕上的一串念珠,声音极缓地道:“愿舒她执念太重,受她影响太深,看不开……”
她闭了闭眼,声音轻轻地,“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娜仁默了默,仰头饮尽一杯酒,道:“我先回去了,改日再叙吧。”
愿景点点头,静坐在那里,待她去了,方褪下念珠持在手中,缓缓念:“太上敕令,超汝孤魂……敕敕等众,急急超生。”
第139章
鬼使神差地,走到门口的时候娜仁回身看了一眼,正见愿景沉声缓缓念诵的样子,眼角晶莹分明可见。
这是第一次,她看到愿景落泪。
娜仁整个人惊在原地,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因琼枝上来催促:“不宜在风口上久站,回去吧。”她方才启步动身。
然而直到在自己屋子里炕上坐定了,她还是忍不住去回想方才愿景的神情。
那是什么样的神情啊,她从前一向觉着愿景身上有一种清冷中又莫名带着逗比的矛盾气质,整个人时而冷漠淡然,时而悲悯怜弱,时而又恣意洒脱的叫她都有几分艳羡。
种种结合,形成了那样一个独一无二的愿景。
如方才,愿景分明坐在那里,脊背挺直,如历经万万载风雨亦仍静静伫立,亘古不变的巍峨群山;也如雨后青松,根劲挺拔,傲然不屈。
这是她一贯以来的气度作风,从未改过,与钮祜禄贵妃那如靡艳动人灼灼耀眼富贵花般的模样,高下只在人心。
又或许,其实一切的一切并不分高下,只是两种对人生的选择与态度,本心的修行与心性。
但更多的吸引人目光的,却是她的神情,似是悲悯、似是叹惋、又似是对一切旧事终于尘埃落定的放松与释然。
那样的神情,让娜仁觉得,她终于把她的一颗心袒露开来,将内心深处的一块软肉毫无遮掩地叫人看见。
或许方才讲给娜仁的那个故事,随着故事出口、故人逝去,隐隐约约的,愿景也放下了些什么。
那是她一直以来,看似放下,其实从来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一点……仍然在意的事情。
于是她不再遮掩,坦坦荡荡地,将自己的所有情绪表露出来。
思及此处,娜仁与琼枝唏嘘道:“往常觉着愿景是我们几个里最洒脱的那个,如今看来,日后的她,才是真正的最洒脱的。不过……从前她都那个风范了,日后是不是要修行成真·脱缰野马了?”
本来还打算与她一处唏嘘琼枝顿时无语,嗔怪地看着她:“您也不能好好说话,这是什么比方……来,喝茶,暖暖身子。可醉了不?要不要安排人煮些解酒汤来?也罢了,煮了您也不爱喝,用蜜饯金桔和黄橙子点一碗果子露吧。告诉你们豆蔻姐姐,依样安排了来。”
小宫女“唉”地应着,恭谨地退下。
娜仁嘟囔道:“不过两杯酒,我哪里醉了?”但琼枝已安排下去,果子露的味道也着实不错,她便没有拒绝,只双手捧着热茶碗等着。
琼枝见状,无声轻笑。
娜仁其实也说不清楚她为什么一得了空闲便赶着来了南苑,或许是钮祜禄贵妃让她微微感到了些震撼,又或是过去一二年里身心俱疲想要出来躲躲清闲。
反正回到宫里的时候,她已经又是神采飞扬容光焕发的模样了。
见她出宫一趟,回来便如此精神振奋,佛拉娜啧啧称奇,“南苑里是有什么灵丹仙药啊,能这样补你的精神,不如下次你去也带着我,叫我也见识见识,沾你的光养养精神,这一二个月,我总觉着觉也不好睡,白日里也没精神,或许是老了的的缘故吧。”
娜仁先是镇定地道:“我便是想带你去,只怕你也去不成,这宫务繁忙,你哪里脱得开身?再说,你才多大的年岁便说自己老了,你若是身上不舒坦,不如叫太医看看,别是有什么毛病。”
“四十多的人了,怎么不老了?”佛拉娜自嘲一笑,又道:“也叫太医瞧过了,只说是有些气血不通,许是要犯时疾,也给开药汤药,迟了两剂,没看出什么大效用。”
娜仁嗔她:“什么叫老了?都是小姑娘,或者你自己老了,可别把我带上。我还年轻着呢。”
“是,青春貌美,你是真不显老,看着还如三十出头的时候一般。”佛拉娜感慨道:“我就不成了,前日梳妆,见眼角已生了细纹,发丝也有泛白的,她们总是悄悄给我剪去,可就在我头上的,我哪里不知道呢?”
娜仁注视着她,眸光神色温柔极了,带着几分柔和的浅笑,又极为认真地道:“无论何时,即便你是个掉光牙齿的老太太了,在我心里也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