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简生和卡桑都提早回到家里来,一家人一起共进晚餐。阳台上种植的几盆茉莉花悄悄地开了,卡桑采下它们的花朵来,盛在洁白的瓷盘里,放在餐桌上弥漫出满屋的芳香。
简生心中为之一震。记忆急速地返回,多年之前,这曾经是他少年时代的习惯。采下清香的花朵,放在淮的枕边,使她在一片辛香之中醒来。物是人非,白驹过隙之间,自己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时光是多么的迅疾。
他伸出手,仁爱地抚摸卡桑的头。
夜里,辛和没有入睡。她吻身边的简生,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她伏在简生的身边,双手抚摸他黑暗中英俊的脸。简生,简生。她轻声喊他。
什么事?他回答。
我们是否就一直这样下去。
你指什么呢。
我是说,我们不要自己的孩子吗。
他沉默。末了,他说,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吗。
辛和说,倒不是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们也许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简生回答她,辛和,我们都已经三十岁。再生育一个孩子,加上卡桑,多半会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这么忙,哪有时间照顾孩子呢。卡桑这么懂事,跟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亲密相处,不觉得一切都很好么。为什么要打断它呢。
辛和不言。很久之后,她幽幽地问他,简生,我们在一起也有七八年了吧。我曾经说过,我时常面对你,觉得你离我很远。我一直都知道,那是你过去的世界。我知道我没有可能走进去。可是既然如此,我就一直都希望能够带你走出来,获得更幸福的生活。
告诉我,我的愿望实现了吗。和我在一起,你是否就真的感受到了幸福?像和跟淮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他听到从辛和的口中说出淮的名字,心中陡然地疼痛起来。她们都是同样善良和美好的女子。他亦的确都从她们的怀抱之中获得了无限的爱和幸福。可是他仍旧知道,那是不同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起这样的不同。于是只是在黑暗之中把辛和揽进怀中,吻她的额头。 轻声说,别想了。我们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的。我很幸福。我亦很爱你。
他是心疼她的,她对自己的好,是庞大的福祉。他们惺惺相惜,共同走过这漫长的岁月。在那些曾经年轻的日子里面,一起度过大学时代,一起毕业,一起留学圣彼得堡,一起回国,直到结婚,去西藏,带回卡桑,共同养育她。这是多么固定而值得珍惜的感情。
光阴如此迅疾。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回家的路上玩耍,贪恋美丽的风景,忘记了时间的孩子。那些美好的景致,已经永远地回不去了。他也许已经忘记,也许依然没有。只有在多少年过去的今天,看见一只洁白的瓷碟中的清香的花朵就不可自制地陷入回忆,在深夜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就心中隐痛,在抚摸那些色块已经皲裂的肖像油画就深刻地想起她来的时候,他才能够如此确切地知道,在他最初的经历中出现的第一道美丽的风景,是这样固执而深刻地镌刻在了他的生命线上。他又如何能够忘记呢。毕竟,今生就是那样开始的。
他闭上眼睛。就这样他看见了淮的美丽而朴素的脸,出现在那个自少年时代起就徘徊不已的梦境中。
少年的他与淮一起乘坐一辆陈旧的空荡荡的公车,缓缓深入某处蓊郁潮湿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边摇晃,滴着甘甜的露水。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呈柱状射入幽暗的车厢。青玉一般冰凉的风微微撩起淮耳鬓的发丝。
他就这么坐在淮的身边,在这蓊郁的青翠中对她说,淮,我好想你。
淮依然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理顺他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淮对他说,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想念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