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连夜离开福拉图的营地返回于都斤山,一路之上,他不停打马飞奔,以掩饰心里的恐惧与烦乱。福拉图那一声轻喃,把他的心都揉碎了,只有心底真正动情的人才会有那样的幽怨,福拉图真地爱上他了!可怕的是不知在何时,福拉图已经悄悄潜入他的心底,像一颗膨发的种子,须臾之间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树,又像澎湃的大河,因一个蚁穴瞬间溃堤,滔滔大水恣意横流,再也无堤无防。这段感情来得突然又猛烈,吓得他手足无措,再想到庭芳与宝珠,想到三人之间缠夹不清的情事,想到福拉图声明她还要嫁人,嫁给达洛这样的王公贵族,自己只是她的情人之一,别提心里有多烦乱。忠恕从没经过这样无法调理的烦乱,打着马在黑暗的草原上狂奔,直到坐骑喘气如雷几欲摔倒,他才意识到不妥当,干脆跳下马来,以步行排遣心中的烦闷。前方不远处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传来隐约的雷声,草原的雨季到了。漠北只要降雨,气温都会下降,而且多伴随着雷电,草原上的雷电让忠恕印象深刻,雷声滚滚,就像在你的脚下炸响,像呼喊一样苍劲,像长号一样连绵,像幽灵一样飞旋,像长蛇一样噬咬,击中低矮的小树,引燃青青的草地。突厥人认为雷电是上天的使者,秉承上天的旨意惩恶扬善,草原上一直传说,心底有恶念的人不能在晚上独自出门,因为雷神一直在盯着你,纵是夜空朗朗,他手中的闪电也会劈中你。
雷声滚滚,自西向东,由南而北,忠恕在黑暗的草原上走着,高草茂密,不时被绊倒,一直走到天亮,这才重新上马向圣山奔去。第二天中午下了一阵雨,雨水将他淋得浑身湿透,他也不以为意,干脆放慢了马,在雨中缓缓行走。雨过之后,周围一片清新,沟谷之处竟然有了积水,草原上形成道道流水,不时听到潺潺水声,实在是奇异。
三天后,忠恕来到了致单大人的营地,他上次离开时,营地中还有三四百附离,现在只剩下不到二百人,达洛从同罗带回的附离也不知去向。忠恕来到大帐,看到致单大人还套在老旧羊皮袍中,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今天他没有闭眼睛,三个陌生人正怒气冲冲地围着他,这三人皆衣着华贵,一个花白胡子老者,约摸六十来岁,另两人年纪轻些,一个满脸横肉,眼睛暴出,身材像个圆桶,另一个身材瘦削,脸孔呈菱形,腰带上插着两把短刀,刀鞘黄灿灿的,很是醒目。忠恕进来,致单大人侧瞄了一眼,又低下了头,那三人就像没看见他。
只听那老者道:“致单,你虽然是战功卓越之人,但不能忘了主仆的规矩,纵使福特勤坐帐,她也不会让我白等三天,现在大可汗不在了,我的话你就不听了,是吗?”听口气是个突厥大贵族,致单大人头不动,低声道:“不敢。”那老者哼道:“你还说不敢!你看看这帐中,我和比图特勤、容利殿下虽然平日不怎么说话,可都是王族亲贵,来到你的帐中,连个放屁股的地方都没有,这还不算轻慢吗?”致单大人轻声道:“堂特勤殿下不是常站在帐外吗?”那老者的脸腾地涨成了酱色,恨恨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这时那圆桶一样的壮汉怒道:“致单,你不要再装死狗,我们都知道你是什么人,白天奄奄欲死,夜晚欢实得很,一肚子的坏主意,这些牙帐都是知道的,你今天不说出使者的下落,我就把你拽出去捆马。”捆马是突厥人处罚轻型罪犯的办法之一,是在罪人的腰板后绑上直直的木头,然后架在马背上颠簸,人不能弯腰,也不能用手脚控马,马一颠就腰痛,一搞就是一天,致单大人这样的身板,一个来回就死过去了。
致单大人纹丝不动,那个瘦削的菱形脸手指戳到致单大人的帽子上:“致单,比图特勤的话你不当回事?你真以为他不敢那样做?要知道你现在离灭门不远了!福特勤不在,你私自调动附离,我怀疑你要谋反!祖先规制,遇到叛乱,阿史那王族人人不能坐视,掂得动刀的都须起而拯之,看你是个老臣,给你一个自辩的机会,不然,一会我的亲兵冲过来,要在大营里搜一搜了。”
忠恕把这三人的名号搞清楚了,老者是堂特勤,水桶是比图特勤,带金刀的是容利大人。堂特勤的名号曾听宝珠提起过,他是颉利大可汗的叔叔辈,四十岁才被封为特勤,他的家族在上一代就没落了,父亲只给他留下三百户部奴,突厥人骑马射箭这一套他通通不会,也不能靠打仗发财,属于典型的位高家贫的清寒王族,但这人在突厥很有名气,是出了名的惧内,据说自青年时期就经常被他的正妻殴打,数次被赶出家门,冬天在帐外罚站更是常事,他倒也无怨无悔,欣然自得。突厥虽然不讲究三从四德,但女子的地位还是低于男子,须服从于丈夫,像堂特勤这样甘为妻奴的极为少见,所以一时流传于草原,他是颉利亲族中所存不多的叔叔一辈,地位甚高,但其实就是个闲人。那比图特勤和容利殿下的名号没听说过,看来也都是突厥的显贵,三人这样咄咄逼人,是要迫使致单大人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