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确很宽敞,一排倒座房里是堆积如山的雕版和书本,厚厚一层尘土,挂满蛛丝和落叶。
里面套着一个隔间,踩着满地木屑,入眼是一张大大的桌子,桌上摆满刻板工具。
另有一整面墙的书架和一张小床。
桌子后面窸窣作响。怀安以为是老鼠,结果桌子下头钻出个人来,吓了众人一跳。
他们以为这么破的院子已经没人照管了。
“这位是郝师傅,郝家书坊的老师傅了。”牙人介绍道。
怀安将目光落在这位老师傅身上,原来他老人家刚刚在地上捡刻刀来着。
只见他堪堪坐定,刀走龙蛇,在木板上飞速雕刻反向字,力道均匀,线条干净。
怀安惊呆了,安江书坊里雕版师傅,必须将写好的文字及图案内容反贴于木板上。用菜油涂刷纸张表面,使宣纸更加透明,字迹更加清楚,再进行雕刻。
可是眼前这位年老的师傅,居然可以在木板上直接雕刻!
怀安凑近老人家,问:“师傅,您今年贵庚啊?”
老师傅侧耳仔细听,然后比划出两个指头:“不贵,一月二两,半年没开工钱了。”
牙人忙提高了嗓音:“是问您多大岁数。”
老师傅这次听清楚了,咧嘴一笑,露出缺三少两的一排牙:“七十啦!”
“老人家有点耳背。”牙人道:“这老师傅年轻时很有两把刷子,后来郝家落魄了,书坊也没什么生意,他依旧不肯走,有事没事就在前院里雕木板……”
老师傅接茬道:“这手艺不能落下。”
“嘿,”牙人无奈道:“这会儿听得倒是清楚。”
“这家书坊,是郝家三代人的心血,到了这一辈手上,东家不擅经营,境况越来越差。”
几人了然的点点头。
牙人接着道:“主人家潜心举业,便决定将它卖掉,换取考试的川资。”
虽然时下变卖祖产参加科举的大有人在,但事情发生在眼前,怀安仍是一阵唏嘘。
牙人又带他们走进二门,后院比前院境况好一点,三间正屋,两间厢房,至少像个能住人的地方,也确实住了人。
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穿粗布直裰的读书人,正坐在破旧的竹椅上摇头晃脑,大声读书。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春秋集注》,是是大哥怀铭前两年就已经熟读牢记,融会贯通的东西。这就是人类的参差。
怀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牙人向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此间主人,郝秀才。”
怀安:……
居然还是个秀才,怀安撇撇嘴,草率了,自己可能还不如他呢。
第80章
郝秀才诵书太过投入,这时才见有客人来,搁下书本,命书童倒茶。
怀安瞧着四下简陋的竹制家具,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忙称不必,急于切入正题。
这是一座三进院子,三院还有一座后罩房,但因宅子要变卖,家里的女眷老小都暂时搬到了那里,不便给人看,也没什么好看。
牙人给出了八百两银子的价钱。
其实郝家胡同的地段确实好,距离东华门不远,交通便利,八百两银子买一套三进四合院几乎算是白捡。
但怀安仍旧有些迟疑。书坊年久失修,破败成这个样子,想要恢复运转,需要投入大量财力精力修缮,跟重建也没什么区别。
牙人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便道:“这个地方靠近大街,马车出入通行都很方便。”
怀安不以为然:“我们是要开书坊,不是买房子。租房也一样能租到便利的地段,还省得一次投入这么大一笔钱。”
“小公子,帐不是这么算的。”牙人也十分精明:“前院里的器具旧是旧了点,可是都还能用,只要稍加添置就能开张。若是租一套院子,也要拆改,要重新置办工具,每年租金不说,回头房东说一句不租了,又要寻地方搬家,还得给人家改回原样。”
怀安并不上套:“那就多签几年契书嘛,很多作坊、店铺都是租房,也没见人家开不下去呀。”
二人你来我往,将八百两的房子生生砍到了七百九十九两三钱。
荣贺一脸黑线,敢情磨了半天,就砍下来七钱。
谈完了价格,准备去衙门过户房契时,怀安突然提出:“前院的老师傅我要留下来。”
买这套房子图什么?还不是图这个老师傅吗!
要知道他不但掌握了一手绝活儿,还能在老眼昏花的年纪丝毫不受影响,相当于闭着眼睛在雕刻,这是多么精湛的技艺?
郝秀才连书坊都卖了,带个老师傅也没什么用,这老师傅曾是签了活契的学徒,契约早就到期了,一直惦着主人家的恩德留在书坊做工,如今无儿无女,又年纪大了,更加不想离开了。
怀安心里盘算着,无儿无女和上了年纪都不是问题,只要老师傅愿意留下来,马上请个学徒来,专门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帮他养老送终。只要能把他那手绝活留下来,不要失传,这间书坊就算有了技术底气。
两下达成协议。
去去衙门立契的时候,户房的书吏都傻了眼,七百九十九两三钱,头一次见到如此有零有整的房价,这年头购房也是要按成交款缴税的,零头太多不好计算。
“怎么不抹个零?”书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