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平静让常敬斋深感佩服。在他有些沧桑的脸上,既看不到悲喜,也看不出遗憾,甚至看不出他是否在回忆。
常敬斋问他要不要下到洞子里去看看,他摆摆手说:“不了。”
他说完就纵身上了马背,常敬斋在后面跟着他。
他沉默着走出了很长一段路后,突然停下马,扭回头来问常敬斋。
“你们往里挖了多长的距离才发现玉石? ”
常敬斋想了想说:“大概就三四丈吧。”
邝东来先生又沉默了,常敬斋在后面看见他的脚用力夹了夹马肚,马走得比先前更快了。常敬斋赶紧策马赶上去,对邝东来先生说:“邝先生,说真的,挖到玉石的时候,我当时并不兴奋,我也有些遗憾。”
“你是为我遗憾吧? ”邝东来先生摇了摇头说,“你别为我遗憾,这个洞子原本的深度,是我的极限。”
常敬斋说:“邝先生,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你是指资本上的极限呢,还是心理上的极限? ”
邝东来先生又摇摇头,他说:“都不是。”
“那是什么极限? ”
“洞子掘到那儿的时候,我接到父亲病故的消息,我已经没有再往下掘的动力了。”邝东来先生说到这里,就跳下马背来,望着远方。
常敬斋也跟着跳下马背来。
邝东来先生陷入了回忆之中。
“常先生,家父是一个商人,一直在沿海做贸易,但辛辛苦苦做了几十年,待到人都老了,却被人骗了,生意上伤了元气,人也变得沉默寡言。我是他的小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虽然我的几个姐妹都长得如花似玉,都嫁了富贵人家,但这并不能给我要强的父亲多少慰藉。于是,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并从小教我经商之道。
当他听说许多人在缅甸开采玉石一夜暴富的时候,就动了心,变卖了我家的宅院、田产加上他多年攒下的积蓄,让我孤身一人来缅甸采玉。那时年轻的我确有鹏程之志,揣着满脑子梦想就来到了帕敢。尽管那时的帕敢疟蚊遍布,毒瘴横行,我都挺过来了。我在这里选择了就是现在的这个洞子,挖呀挖,无论是毒日当头还是暴雨倾盆,我都不肯离开工地。我相信我自己的直觉,固执地认为这个地方能挖出玉石。三年,足足三年的光阴,我一刻也不敢懈怠,总觉得背后有一双催促我的眼睛,那是家父的眼睛,焦灼而迫切。但挖到三十余丈后,噩耗来了。我的姐姐的丈夫与英国人有交往,就托了英国人给我带信,一封信辗转了两个多月,最后不知人又托人地托了多少人,才转到我的手上。当我知道这个噩耗的时候,继续往下挖的信心被彻底摧毁了。我放弃了这个洞子,离开帕敢来到密支那,在那里学会了玉石雕刻。你现在该明白了,原来洞子的深度,是我的极限,也是我父亲的极限。既然是极限,我有什么好遗憾的? 十年了,我没回广东老家去过,我一直以为,我选择那个地方是我的错,那里根本没有玉石。但现在你让我明白了,我过去选择那个地方没有错,那里有玉石! 这下我十年来对父亲的内疚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