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推托,若有不便,在下回避便是。”
方恪一面说着一面当真转过了头。校尉忙道:“不必,不必。”他拿起木盒,伸手就想打开,却找不到接缝。端详片刻,才发现盒盖上有一朵莲花微微凸起,试着一按,机簧立刻弹开,露出一张薄绢。尉迟方好奇地揭起,突然睁大了眼,啊的一声,盒子险些从手中掉落。
薄绢之下,是一对干涸的人眼,看起来已经离开它的主人多时。原先瞳孔的位置只剩下一层灰翳,似是仍在瞪视这个已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方恪脸色突然苍白,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经意间,方才那朵花从他的袖中飘落到了地上,原先粉白的颜色刹那变作鲜红,如同血色。
与往常一样,陈六拖着一条跛腿,将装有糖糕的担子挑到启夏门边柳树荫下。正是三月阳春,天色澄蓝碧青,不杂一丝闲云。阳光晒在身上如羽毛一般又轻又暖,让人直想舒舒服服躺下来睡一觉。一向勤勉老实的小贩也不由得舒展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人背着手,施施然从城门走了进来。
随随便便一个人,随随便便一件青布长衫,随随便便结起的长发,阳光温煦,照得他眉宇清澈。他神色懒洋洋,有几分落拓模样,偏偏清爽干净之极,好像长安城漫天尘土沾不上这人木屐。这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陈六第一个念头是:遇到仙人了。直到那人走到自己身边,才注意到他手中牵着的物什——一口肥猪。
陈六揉了揉眼,确认自己并未眼花。一点不错,正是一头猪,俯首贴耳,驯顺地跟着那神仙一样的人向前走。然后他便看到那人笑了笑,扔下一枚铜钱,又从摊上拿走两块糖糕。
陈六后来赌咒发誓,那日他见到一个眉开眼笑的仙人,牵着一头眉开眼笑的猪。
一人一猪逍遥自在地走着,来到一处道观。山门上有“玄妙观”三字,古意盎然,不知哪朝哪代,谁人手笔。地方虽大,看上去破落已久。草木极繁盛,因为不曾有人管理,自顾自地生长着,似乎要占尽一春的生机。斑驳院墙边是星星点点的牵牛,花已合拢,藤蔓却牵缠攀爬,映得白墙绿意深深。墙内墙外则是一望无际的桃花,如火如荼,粉白轻红,浓丽渲染,繁盛得竟有妖艳之感。不知为何,这样的妖娆景致却令人无端兴起惆怅,仿佛天边残霞,瞬息变幻,万千魅影终将归于沉寂。
来人却毫无伤春悲秋之意,脚步不停,自顾自往里走去,直到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喂!”
青衫人这才站定脚步,扬起脸。一个白色身影流星一样在树梢上穿行,瞬间到了面前,跳了下来。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赤足,亮闪闪一双眼,稚气中透着桀骜不驯,一头长发却是雪一样白。因为奔得急,她微微喘气,双颊尽是红晕。
“小猴儿。”青衫人举起手中糖糕,在对方鼻尖上方晃了晃。少女眨了眨眼,似乎是要确认来人身份,突然咧开嘴,圆圆左颊现出一个酒窝,兴高采烈地大叫起来:“老道士,快出来!是木头先生来啦!”
她拉住青衫男子衣袖,一把抢下他手中的糖糕,几乎没看见动作,迅捷又轻盈地攀上了一棵桃树,坐在树杈上专心地啃起了手中食物。她的双脚一荡一荡,模样神态竟真的像是一只白猴子。
接下来的一幕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株桃花像是活物一般缓缓移动,向两边分了开去,立刻,茂密桃林中现出一条通道。来客却似司空见惯,径直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桃林最深处,那里有一团消长不定的白光,定睛看,却是一人舞剑,白色身形被裹在耀眼剑光之中,飘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剑刃劈空,突然一声厉啸,宝剑宛如闪电,挟雷霆万钧之势向青衫男子飞了过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来势之快、力道之猛,简直匪夷所思。剑风瞬间及体,眼看就要穿胸而过,正所谓离弦之箭,以剑势而论,即使出手之人本身也断然无法收回。
男子仍然静静站在那里,没有丝毫闪避,甚至脸上表情也还是镇定自若。就在这一瞬间听见仿佛琉璃破碎的轻细声响,紧接着光芒流散,宝剑已寸寸断裂,碎片接连落地,发出铿锵之声。满天桃花便在此时飘落,一场红凌乱。
“好剑法。”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的人毫无所觉地拍手笑道,紧接着又叹了口气:“可惜了这柄剑。”
在他对面,是一双比剑光还要锋利,还要冷冽的眼,正凝视着他。逐渐地,那眼中寒意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笑意。
“不可惜。”
“哦?”
“天绝之剑,有去无回。剑意一尽,这把剑也就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