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杏先辞了工,就正式到了宛嘉这儿,两个人一道为开业做着筹备,她在里间的工作室里忙着做样衣,一面就听着宛嘉在外头用洋文流利地跟那两名洋人一应一答。
有的时候,正好她在外头,又看到他们很自然地贴面拥抱。
宛嘉与她解释,这是一种在西方很普遍的礼节。
她起初不习惯,总觉得别扭,时间长了,渐渐也接受下来,他们临走时,笑嘻嘻地过来打招呼,称呼她一声密斯苏,她也从不不知所措,到能够欣然应声。
午时短休,宛嘉常煮咖啡,满室内散着难以形容的香气,她也给水杏倒一杯,那味道初尝苦涩难当,仿佛刚煎煮好的药汤,她便给她加牛奶,再放两块方糖,如此小口细抿着,便能品出别样香醇来。
店堂正对落地窗的位置搁了一只双人沙发,冬日午间,两个人一道坐在沙发上沐着太阳喝咖啡,宛嘉顺手拿起当日的报纸教水杏认字,她认真地听和记,翻到副刊的时候,宛嘉又将小满替那专栏画的漫画插图指给她看,他现在画的图,与那时候寄回给她的册子上的,已是全然两种路数。她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宛嘉就在边上说起他们从前在学校里的事情,她听得出神,背也不自觉坐直了。这时候,不远处的教堂响了钟声,宛嘉遂顿了话头,两个人相视一笑,从沙发上起身,复又开始下午的忙碌。
有一回,水杏在宛嘉摊放在桌上的画报上,看见一对衣着华丽的男女面对着面搭着肩搂着腰,她看着,是有一些羞涩,却又好奇,就多看了两眼。连宛嘉到了跟前都没发觉。
“他们这是跳交谊舞呢。阿姐要不要试试看?”她笑嘻嘻地发问,不等她应答,自作主张的就去打开了留声机,再到她的跟前来,仿着男子的样子俏皮地做一个邀舞的动作。
水杏还没回神,就被她揽着腰跟随着音乐的节奏在店堂里转起了圈子。
那两下子晕头转向的,她笑着要想喊停,谁知宛嘉竟是真一本正经地教起了她,告诉她脚该怎么动,手又应该往哪里放,水杏被她带着,听着音乐,慢慢也跟上了节奏。
这时候,一曲终了,换了另一首轻快的曲子,宛嘉加快了节奏,水杏到底生疏,难免跟不上来,手忙脚乱的,四只脚就总是踩在一处,宛嘉只顾躲避,也不管音乐节拍胡乱跳了起来,末了停下来时,二人已是笑作了一团。
初冬的天,生生都闹出一身薄汗来,两个人坐在沙发椅上稍歇,宛嘉笑道,“下回我再教你。”水杏点点头,宛嘉从那一双羞涩带笑的眼睛里,又分明看见了一种对新生事物的欢欣和渴望,她也因此受到了鼓舞,忽然想起什么来,说声,“你等一下。”便一路小跑着到工作间,把那条紫灰色的收身伞裙拿了出来,喘吁吁地捧到了水杏跟前,“阿姐,你来换上试试看。”
水杏只是看一眼那裙子,心里便本能说,“不行的。”
却不知道怎么的,又有另一个声音蠢蠢欲动探出头来,“怎么就不行?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心砰砰地跳得厉害,她一抬头,对了少女殷切的目光,竟就这样笑着接了过来。
她进里屋去换裙子,费了好一阵功夫才走出来。
这裙子虽是长袖子,裙摆子也不算短,但是腰身很紧,上面的领口开得亦是低,脖颈肩膀全数坦在外头。
分明是自己亲手缝制出来的,穿上了身,却好像赤着身子似的羞于见人。
宛嘉一看,眼睛就是一亮,执意地拉她到镜子前去要她照,口中赞叹地笑道,“阿姐,我改天要去问六哥哥把照相机借过来,给你拍几张相片,放大了挂在店里当宣传画。”
水杏本就羞赧难当,听她这一说,又是一惊,忙红着脸不住摆手,显是将她的话当了真。
宛嘉捂嘴笑个不住,她这才晓得她原是在开玩笑,脸一下子烧得更厉害,就要进里屋去换回来,却被宛嘉阻拦了,她敛了笑,认真地向她道,“阿姐,你就这样穿着,很好。还有,你要不要索性把头发也剪短些,换个新发式。”
日子一日日过,有一日傍晚,她两个一道在路上走,忽然听见有人喊,“师父,宛嘉小姐。”
她们回头去,只看一名少年正向她们招手。
他坐在一张小矮凳上,边上还搁着擦鞋的工具,面容一如往昔瘦削稚气。
水杏惊又喜的,宛嘉隔了会儿,才笑着喊出福顺的名字。
两个人走到他身边,他也擦擦手,从小矮凳上起来了。
宛嘉问,“福顺,你是几时出来的?”
福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回,“四月份出来的。这是第三份工了。”
他看着水杏新剪的短头发,又有些惊异地笑叹道,“师父,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我差一点都没认出来。”
水杏只是抿嘴微笑,宛嘉故意逗他,“那你说,阿姐从前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跟她神采飞扬的眼睛一对,福顺就红了脸,连结巴的毛病都犯了起来,“都,都好看。”
宛嘉与水杏对视了一眼,向他笑道,“我们的成衣铺子里恰好还缺人手,你要不要来试一试?”
福顺一愣,接着又是惊喜,忙受宠若惊地点头,“我愿意的。多谢宛嘉小姐。”
宛嘉招揽福顺,看似是随口起意,其实她有自己的考量,她晓得只靠水杏一个人不是长久之计,过段时间,到正式开业,总还要再招人。
现在可靠的人难寻,福顺喊水杏一声师父,看起来也单纯勤恳,是个可用的人,而他从前是与水杏配合惯的,更能省去磨合的过程。
隔天,福顺到铺子里来上工,不出她的所料,他两个人果然配合默契,慢慢的,裁布,缝边一类的零碎活计便全移交给他,减了水杏不少负担。
腊月底,恰逢洋人的圣诞节,宛嘉特意请他们去西菜馆用晚饭。
这一日,天上飘着小雪,宛嘉挽着水杏的胳膊打前头走,福顺在她们后头,到了路口,正预备拦人力车时,他们又是同时顿了脚步。
隔了几个人的距离,那青年就像一株青松似的直直立着,这样冷的天,他就穿一件单薄的风衣,像对季节更替,气温的冷热都没了知觉似的。
福顺惊讶地喊出一声,“小满哥。”
水杏略略一呆,他已走到了跟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要把她看到心里去,却不说话,也不敢动,好像她是梦中的泡影,一不留心,便会烟消云散。
她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双手却已先一步抬起来拥抱他。
这动作,因是太自如,反而是疏离。
短暂的相贴,小满又闻到一股陌生的脂粉气,头脑一瞬里仿佛被麻痹了,两个人分了开来,他这才看清,她穿的是件西洋式的长大衣,内里搭了一条黑色的针织连身裙,裙摆子到膝盖,露着两小半截裹了玻璃丝袜的纤细柔美的腿。
她的头发剪得也短,一副新女性的式样,清秀的脸上固有的温柔和缓因此被削弱,而从前在小满印象里只是偶尔浮现的灵动却加深了。
恍惚里,对着另一个陌生的女子似的。
他到底回了神来,一把抓过了她的手,她也就任他抓着。
触到那熟悉的微微粗糙的手心底,他叫出一声“杏儿”,就红了眼眶。
她点着头,回应似的,反过来也将他的手握紧了。
这会儿,雪下得大了,一片紧接着一片,迷得人睁不开眼。
他说,“一起回去……”,就要带她走。
她看着他只是笑,却轻轻抽回了手,像小时候那样伸到他头上,替他拂去了细小的雪花,又往下,安抚似的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在告诉他:她现在很好,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