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说起,这里一部分孩子有听力障碍,简单的字词也难与他们表述清楚,只有慢慢来,通过肢体语言一点点教,如今他教他们认字已有一段时间了,却并没有教会多少。
说到这里时候,梁三公子多少有些心事重重,隔了片刻他才回神笑道,“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进去教课了。”这便搁了茶杯起身进里屋去。
他一走,那些还没到认字年纪的小孩子,也纷纷羡慕地跟了过去,争先恐后趴在门缝上偷瞧。
小满也站起身,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随手拿了一根树枝走到天井那块泥沙地上蹲下身去画了起来。
开始时候并没人察觉,不多一会儿,先有一个孩子看到了,好奇地跑到他的身边去,想看他在干什么,而后两个,三个,一眨眼,竟都跟了过去。
一群孩子不知觉将他围拢了起来,只看那泥地上,却被他用树枝一笔一笔的,不多时竟就这么勾勒出活灵活现的一匹马来。
他们都看呆了,忽有一个声音奶声奶气道,“哥哥,你能不能再画一个骑马的人?”
小满一抬头,却看出声的正是那瘸腿的孩子。
他一笑,三两下真就在那马背上又添了一个挥着马鞭的人。
那孩子笑着拍起手来,边上的也都随他一道拍了手笑。
小满便笑问,“要不要一道来画?”
孩子们雀跃应着,也都拾了树枝,就将这一块泥沙地当了天然的画板,一个个或蹲或坐下来,仿了他的架势开开心心画起画来。
水杏是这时候到跟前的,他察觉到时,人还与孩子们一道随意地蹲坐在地上,对了她的眼睛,都不及站起来,脸便红透了。
她静静地看他,只是抿了嘴笑。
小满终于站了起来,和她对视着,脸还红着,又不知道怎么仍是说不出来话,便也只是笑。
这日晚间,他想着白日里那孤养院内看到听到的,心里百感交集,同时却也有一个想法浮现起来。
几日后的清晨,他老时间来接水杏上班的时候,将一样东西交到了她手上。
她接过来,一张张地翻看,原是自制的识字卡,用硬卡纸裁成一样的大小,按了常用字词表,将每一个字词都配上了简单易懂的图画,却有厚厚一沓,不知是画了多久,又费了多少心思。
她又抬了头,看他清澈的眼底藏了淡淡血丝,人便怔着,小满倒反过来有些难为情似回避她的目光,只是低声说,“你看看,能不能够用得上。”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好,他却已是等不及似的按了车铃,轻快地笑道,“今朝不要做早饭了,我们一道出外吃吧。”
她便也是笑着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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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三公子过来寻他的时候,是一个礼拜五的傍晚。
因为手头有些急活,他下班时候已是晚了,急忙忙将东西整理完毕,推着脚踏车才出门口,就跟一位穿长衣的青年人迎面碰了正着。
他一心只想着快些赶去接水杏,也没顾上细看,推了车接着走,忽然听他唤声“小满”,这才回头去,竟是梁三公子。
他有些吃惊地回了一声招呼。
梁三公子就笑道,“我是专程来寻你的。”
那回一道去孤养院,两个人闲谈时候,彼此互通了近况,所以他能寻到这处并不奇怪,但小满仍是摸不着头脑,他特意来寻自己做甚。
梁三公子看他手握着车把,一副形色匆匆的模样,心里多少已猜到了几分,就道,“我们还是边走边说吧。”
两个人沿了马路边一道走,梁三公子道,“是这样。前两日我接到家中来信,我娘急病,我预备提前返乡去。孤养院那边……你可有空替我代几堂课?”
他到水杏的铺子时,已是耽搁了一阵,天晚了,四下里的霓虹灯都亮了起来,越发衬得她铺子里的那一点微光极淡极弱。
他推着车走近了,透了落地的玻璃窗子和细蕾丝的窗帘布,就看她一个人在店堂里,慢慢地熨着衣服。
她不经意抬头,也朝窗边看,两个人的眼光恰好碰在了一起,那一下,却不晓得怎么都红了脸。
小满赫然意识过来,其实她是在边做活边等自己。
他停了车推门进去,她也已站起了身,他说一声,“对不住。来晚了。”
她笑着摇头,他就相帮她一道闭门打烊。
脚踏车慢悠悠行到了路上,他才和她说起梁三公子今朝特意过来寻他,让他帮忙去孤养院代课的事情。
她在后座一点头,想了想,又伸了手,在他后背轻轻地点了两下。
他知道,她是要想告诉他,她明白。
但只因为这极短的碰触,脸却是不争气地一热,身体也不自然地紧绷起来。
他就不再出声。
约定好礼拜天一早在车站碰头。小满已是提前来了,水杏却来得比他更早,远远看到她挎着布包安静地侯等在人群里,他就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急急地到她跟前去,她比划着手让他不要急,一面却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份早点心来递给他。
他接过,原是糍饭裹油条,用手帕细心地裹着,还是温热的。
等他吃了早点,电车也刚好到,两个人就上车,一道往孤养院去。
小满头一次当教课先生,拿了梁三公子交予他的书本,还有他亲手做的识字卡,对着那一双双专注的眼睛,免不了紧张,他勉力镇定了,一点一点摸索到了教课的节奏。
是这时候突然发觉水杏立在门口看他教课的。
他心里一慌,才建立起的教课节奏无形里又被打乱。
她察觉到了,就不再看,向他一笑,便走了开来,又回了天井里去。
他教完课出来,看她坐在天井里的竹椅子上,拿着那缝纫课上用来演示的绣绷慢慢地绣着。
他到了跟前,她便停下手里的活,抬了头向他一笑。
小满顿了一下,忐忑认真地问,“你觉得我教课……有哪里不足的地方吗?”
她没有很快回应,先只一动不动看着他,他心里一紧张,她却起了身,笑着替他把衣领子掖平整了,这才摇了摇头,像是在说,“现在没有了。”
年前的最后一趟课上完,他们预备回去时,那些孩子却也像有预感似的,道别之后,又一路依依不舍地跟随他们到了院门口。
他们动不得脚步,孩子们也立在院门口不动,两方就这么对看着,僵持着。
直到他承诺似的说出,“年后我们还来的。”
孩子们这才一个个地散了开来。
小满心头始终有些发酸,在车站候车的时候,忽然想到什么,开口向水杏提议,“今年……我们要不要去孤养院,和孩子们一道过年?”
水杏闻言思索着,却从包内拿了纸和笔,带着笑写下了两个字,“一样”。
过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两个人原是想到了一处去。
他也笑,喝了一口热茶似的,胸口暖洋洋的。
年三十那天,两个人便早早的出发,小满骑车,水杏坐在后座,怀里抱着一只大布袋,内里装满了专程为孩子们去买的学习用具,糖果点心。
小路上晃晃悠悠的,冬阳当空晒着,有些像春天,骑过一段路,他后颈甚至沁出一层薄汗来。
他忽然又觉出一些异样,意识到原是她在替他揩汗,心就极速鼓动起来,被她触碰到的地方过了电似的,头晕沉沉,一不留心车都骑得歪向了一边,好容易才把住龙头,勉强地稳住了。
她像是看到了他的窘态,又好像没看到,脸上还漾着笑,却也不再动,安安静静坐着。
到孤养院的时候,恰好院长太太在天井里领着大孩子们用糯米粉搓汤圆,一见他们,都是既惊又喜。
小满便向他们笑道,“我们来跟孩子们一道过年。”
陈太太回了神来,口中只笑叹道,“哎呀,欢迎。真是没想到。”就要擦手来接待。
水杏笑着阻了她,自己撩了袖子,就在天井的水桶里舀了水洗过手,这便过去相帮着一道搓汤圆。
这时候,更小的孩子们听见动静,都从里屋笑闹着奔出来了,小满就扛着布袋,从里拿出学习用具和糖果点心来一个个地分发。
小孩子们捧了新年礼物,欢喜雀跃地相互交换着看。
小满教孩子们写春联,水杏就教他们剪窗花,红纸铺了一桌子,写完剪完,孩子们又一个个拿了春联,窗花,争先恐后地四处乱贴,把一处大杂院贴得乱七八糟,却也喜气洋洋,热闹极了。
这一日,夜里跟孩子们一起围着长桌吃过了团年饭,他们这才告辞回去。
再到水杏住处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小满送她到门口,将要道别的时候,她却让他先留步,自己小跑着进了屋去。
他等在门口,不多时,她便手捧着一只布袋出来,放到他的手上。
他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却是一身新衣。
从他九岁开始,每一年都未曾缺席过的,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就的新衣。
他捧着这身衣裳,喉头梗住了似的长久说不出话来,好像只要一开了口,某些一直以来压制着的东西就要撑不住溃堤。
水杏先打破僵局,伸手比划着要他回去先试一试,看看大小是不是合适。
他一点头,这才说出一句,“那我……回去了。”
她点点头,又比划着要他路上小心。
他推着车才不过走了几步路,震耳欲聋的炮竹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他顿了步子,下意识回头去,赫然看到她还立在老地方一步未动地目送他。
这一刹那,世界好像被消了音,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扔了车,三两步飞奔回她跟前去,一把抱住了她。
她像等这个拥抱等了许久,几乎在同时就伸了手,反过来也紧紧地回抱住他。
两个人角力似的,都用尽了全身气力,要把对方嵌进身体里去般地紧抱着,又都不由自主地发着颤,不晓得是在压抑着哭,还是压抑着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