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深深吸一口气,嘴角抿起来,楚河汉界一样清楚明白。
她道:“若目之所及是苦难,目之不所及便不是苦难,那该叫良善,还是私心呢?”
宋十九双肩一颤,因李十一的话愣住,双眼被火燎了似的眯了一眯,默然而空洞地望着她。
她是有私心,她从来便是如此,自小生在钟山,长在钟山,同百兽嬉笑玩闹长大,冬日靠在一处取暖,夏日齐齐入水泡汤。她的世界里没有正义,没有黑白,没有规序,只有亲近与不亲近。
而李十一却以神明的慈悲来要求她,令她亲手将喜爱之人送到非人之地去。
她的嗓音里终于生出了难以克制的哽咽,她说:“我不是神,也不是人,令蘅,我是兽。”
你明白兽是什么吗?
是靠气息与本能判别喜欢,是一睁眼便对眼前人生出依赖,是一往无前不惧生死,是千万人俱殁亦要扑身护住心头明珠,是没有什么教养,没有什么学识,不懂权衡与利弊的,兽。
她到底未将这些说出来,只是侧脸望着桌上的烟火,听见李十一以缓慢的嗓音说:“你从前是兽,如今做了人。你念书识字,知事明理。夏姬、秦良玉,你本应当记住前车之鉴。”
她顿了顿,最后一句几乎是叹出来:“但你总是如此,感情用事。”
四个字一落,西洋钟正巧敲到十二下,铛铛的钟声并不吵,甚至不及楼下贪玩孩童的鞭炮声吵,但听在宋十九耳里,仿佛是某种摧山倒海的宣判,将她珍之重之的前尘砸得粉碎。
她一瞬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冬夜如此长。
因为眼中起了雾,睫下生了霜,偏生雨水却是温热的,倒显得她的眼眶凉得过分。
她隔着这浓浓的水雾望着李十一,她自一出生便握住了她的手,从此便将她放在了心里头一位,她学她穿衣吃饭,跟她走南闯北,生气也舍不得过夜,她给的零星爱意,却能停留许久许久。
若她是人,那么实在当得起天上地下一等一的傻姑娘。
宋十九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鼻子一吸,而后抬起头来,将李十一的面庞装进眼中。
她点头承认:“我是感情用事。”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这样没脸没皮地追赶你。”小姑娘一次次在她的冷漠中碰壁,又一次次自个儿站起来讪笑着扯扯不规整的衣裳,欢欢喜喜地去牵她的手。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在你对别人解衣后,毫无芥蒂地将自己交给你。”哪怕是在被虚耗偷走快乐时,也一声声给自己加油打气,舍不得令她多担忧一个时辰。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在知晓同你所有前因后,将九大人的颜面尽数抛弃。”她吃定了自己不会离开,因此连追逐的举动也没有,而自己就真的这样不争气,夜夜躺在能听见她呼吸的屋脊,最后鼓足勇气走回那个零落萧瑟的院子里。
连极力克制的泪珠子也不给面子,就这样不听话地滚了出来,令她抽泣得胸腔发抖,哭得毫无排场,毫无骨气,毫无一点子应有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