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说,圣人视这种众音相宜而产生的协调之美为天地间最大的美,这种美的产生,其基础在调和。若笙之音高了,则吹低点,箫之声缓了,则加快点,通过相互问的调节控制,寻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声音来。于是,和声便产生了,天地间的大美也就出现了。圣人之所以超过凡人之处,就在于将此推衍到人世间,由此而感悟出治理邦民之道。世事纷杂,众生芸芸,正好比琴瑟笙竽各发各的音,若将他们都调理得各自得宜,互相协谐,则可以奏出人世间的和声。如此,邦民就治理好了。所以古往今来,贤哲们都苦苦追求一种中庸、中道、中行、中节,试图找到这样的和协之音,以达到万邦咸宁万众一心的目的。这就叫做致中和。”
圣人的治国之道,由听乐而产生。这个道理居然让老塾师说得如此顺理成章,张之洞心里暗自佩服。
“家父说,这是圣人由音乐推及到治国一路。同时,圣人又将它推及到治心一路。人的心声与天地间万籁之声,也好比琴瑟笙竽之间的关系。若人的心声能调到与天地间万籁之声取得协宜一致的地步,那么,人的心声与天地间的万籁之声组成了和声。这种和声又超过了治理邦民的中和,乃最高之和,名日太和。这种太和,王夫之有解释。他说阴与阳和,神与气和,是谓太和。这太和,便是典籍中常说的天人合一。”
张之洞完全被女琴师这几句话给吸引住了。“天人合一”,是他读书明理以来所全身心追求的目标。他苦于不知如何才能达到,即不知津渡在何方。今夜听佩玉转述其父所说的这篇长论,他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处渡口,通过这道渡口,便可引航到“天人合一”的彼岸。
“三星已斜,夜已很深了,佩玉不知高低轻重,胡诌乱言,说得太多了。还请大人早点回屋去休息。错谬之处,还望看在佩玉乃一无知无识的小女子份上,予以海谅。”
张之洞忙起身说:“今夜我受教很多。你下次回晋祠看望父母时,请一定代我转达对你父亲的谢意。哪天得暇,或是我去晋祠,或是请老先生来抚署,我们再好好深淡。”
佩玉深谢抚台的厚意。
回到卧房,望着窗外月色辉映下的三晋古原,张之洞久久不能人睡。今夜,他领悟了许多。中庸和协,他过去看到的是圣贤治国的手段,却原来更是圣贤心目中所追求的人生最高美境。这种美境应该是一种均衡、稳定、平和、典雅的气象,像玉一样的温润透明,外柔内劲,有如蓝田日暖,柳陌生烟,充塞着一种冲淡绵缈、微茫默远的和谐气氛。而自己禀赋过于刚厉,办事易于任性,今后于这些方面要多加检束。作为一个执政者,应该是一个高明的乐师,将百姓万民的众籁之声,协调为一个和谐动听的乐音,这才是最为成功的治理。过去读史,看到先哲将宰相的职责定为“调和阴阳”,总觉得过于空泛,难以理解。今夜,他顿悟了。他仿佛察觉到自己已具备宰相之才,一时心中万分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