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客厅刚坐稳一会,张之洞便来了。令两位过去的学生所惊讶的,还不是四五年不见的两湖书院名誉山长的衰老,而是他的散漫随意,不修边幅。在两湖书院就读期间,他们曾多次见过张之洞。那时的张之洞虽其貌不扬,却官仪十足。正二品的翎顶蟒袍、三寸高的白底乌筒靴,在前呼后拥的随从衬托下,总督大人显得威风凛凛,令那些年轻的学子两眼不敢正视,心里则羡慕得要死。而如今的这个老头子,上穿一件灰白色的宽袖对襟夏布衣,下套一条半长阔腿玄色旧绸裤,不穿长衫已使人惊奇了,脚下还趿着一双麻与布混合织就的拖鞋,手上拎着一把有了裂缝的大蒲扇。若不是在督署客厅里相遇,若不是先前认识,唐才常、傅慈祥怎么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威名赫赫的湖广总督,分明就是一个老态龙钟、毫无地位的普通市井老者,顶多只是三家村的一个穷老教书匠而已!早就听说张之洞通脱简易,看来传说自有它的依据!
唐、傅见张之洞迈过了门槛,立刻刷地起身,弯腰向他深鞠一躬,然后自报身分:两湖书院第三期学子湖南浏阳唐才常,两湖书院第五期学子湖北潜江傅慈祥。
“坐,坐下。”张之洞上下扑了两下蒲扇,和气地对着两个后生子说,自己也边说边坐下。“你们两个都是两湖书院的,我看着你们有点面熟,但若在路上相见,认不出来。”
这是实话。张之洞一年到书院不过两三次,唐、傅两人在书院读书时也没有格外突出的表现,当然不可能在他的心目中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才常说:“我们两个从两湖书院毕业已有几年了,今天特来看望恩师。”
那时的官场士林时兴认师拜师。亲自教过的学生,哪怕只三个月半年,终生认其为老师,这是天经地义的。书院的山长,视书院的所有士子为生,反之,所有士子也认他为终身老师,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府试、乡试、会试的各位座师、房师,被中式的秀才、举人、进士视为老师,这也是顺理成章的。各省学政、各府教谕,被该省的士子视之为老师,也在情理之中。所有这些,都有师与生的痕迹可循。还有一种普遍的拜师习俗,那就是下级官员执着门生帖子恭恭敬敬地拜上级官员为师,上司如果受了,今后就按师生形式频繁走动。这种做法实在没有一点师生之迹可循,只是将赤裸裸的功利目的掩藏在深情脉脉的师生之谊中罢了。一旦到了原来的学生大为发迹,做的官和自己相当或甚至超过自己的时候,做师的便要将帖子奉还,表示自己现在已当不起你的老师了。据说刚毅与翁同穌的关系恶化便起于这件小事上。刚毅原来只是刑部的一个主事,因办事能干,翁同穌器重他,将他提拔为郎中。刚毅见翁同穌这条路子可走,便递上门生帖子,翁收下了。从那以后,刚以翁的门生自居,执礼甚恭。以后外放地方官,每次进京,都要殷勤看望恩师。后来,翁将他再调进京来,做了礼部侍郎。那时翁是尚书,官位还在刚之上,刚仍对翁以师相待。不久,刚人军机,升工部尚书,又调兵部尚书,又拜协办大学士,和翁完全平起子坐了。翁却没有想到这时应该将刚的门生帖子还给刚,引起刚的极大不满。最后,在慈禧面前多次告翁的恶状,翁终于被开缺回籍,丢失了富贵仕途。
刚毅这种反目为仇的小人做法虽是少数,却很典型地说明了晚清官场中所谓师生关系的实质,说起来真是令人可笑可叹!
主考、学政出身的张之洞,出任地方督抚之后,一向热中于办学校作育人才,他自然乐于得过他一日之教的人终生称他为师。对于那些为了干求而递门生帖子的下属,只要他看得起的,他也乐于接收其为门生,乐呵呵地听人家叫他老师。见这两个离开两湖书院好几年的年轻人来看他,还称他为恩师,张之洞显然高兴。他笑着对唐才常说:“你从两湖书院肄业后的情况我略知一点。你是回到湖南去了,为地方做事,时务学堂你参与了,《湘学报》上常看到你的文章。办新政是好的,但不要太激烈了。圣人说过犹不及,你也过了点。当然,比起谭嗣同来,你又算稳当的了。”
唐才常注意听着,在目前这个时候,提起谭嗣同,不骂他为奸佞,只是说他激烈、过头了0身为朝廷大员,这种态度,已足够友好的了。唐才常觉得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