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审言总是看着我们面前的糙地。有时我问他是不是在偷偷睡觉或者昏昏欲睡,他会抬眼看我一眼。那目光又亮又深,虽只是一瞬,还是让我看见了他眼中漆黑的瞳仁里映着我呆笑的面庞。
我们坐到午饭前后,一同回去吃饭,然后我去睡午觉。下午时,谢审言会在李伯家的书房里看书写字,用钱眼的话说就是“干些文人墨客的勾当”。我觉醒了就去给他捣乱,在桌边让他和我一起画画写字。
一天,我站在他身边,把纸铺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对他说:“你研墨吧,我笨手笨脚,会溅得到处是的。”他默默地从水丞中倒了水在砚台上,修长的手指轻持了墨块,平稳地开始研墨。我拿了毛笔等着,看着他的手,觉得像在看一件会动的艺术品,胡思乱想着:人们说的玉手,大概就是在说他这样的手……
他研完墨,把墨块放在砚台边,收回了手,我才从出神中醒了过来。我咳了一下,用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个S,然后把笔递给他说:“这是猫尾巴,你来画猫。”他似乎微叹了声,拿笔用S当尾巴,画了只正在睡觉的小黑猫,把笔放在砚台边。我看着说:“不错!”又拿过笔来,满纸胡乱写了几个V字,再递给他说:“这些是蝴蝶的须子,你来画身子。”他又画了些蝴蝶,还是放笔在砚台。我皱眉想了想,又拿了笔,蘸墨后写了几个阿拉伯数字2字,说:“这些是鸭子。”我真没什么想象力!他不叹气了,大概习惯了我的画风,接着画了,再把笔放在砚台边!我看着有气,我既然把笔递给了你,就非得让你亲手递还给我不可!
我说道:“我就叫这画‘鸭蝶戏猫图’!俗得很!但你也不说话,我们就只能用这名字了。来,你写第一个字,我写一个字,因为我不会写繁体的戏字,可我会写猫字……最后一个字,一人一笔!”我再次从砚台边拿了笔,伸向他,我的手悬在空中,他迟疑好长时间,接过我的笔,写了一个字。我的手抬起,停在他的面前,他慢慢地把笔送到了我的指尖,没碰到我的手。我一笑,得逞了!
我们两个人一会儿一换笔写完了画的名字,我看着大声叹道:“我们的大作啊!主要是我的功劳,多好看!你来落款留念吧!”他低头许久,终于提笔在纸角处写下了日期和“欢言”。我扭头笑着看着他的眼睛,他也在看着我,明润的眼睛中有一缕笑意,但转眼即逝。
那之后,我变着花样和他换笔写字画画。比如让他和我玩故事接龙,我提笔写:“一人出门,”把笔给他,他写道:“遇虎”我接着写:“和狮子,”他又写:“豹子,”我再写:“豺狼,”他还写:“毒蛇,”比着把天下的凶禽猛兽都找来了……我终于写:“此人大笑。”把笔给了他,他停了会儿,写道:“不知为何。”我写:“盖此人为猎户。”他又停片刻,写下:“正在做梦……”我哈哈笑,他半垂着眼睛,依然是一副萧索的样子,可嘴角动了一下。
我们纠缠到晚饭,又一起走到餐堂。饭桌上,我与钱眼杏花笑谈,谢审言不介入,谁都不看,但他吃得很好,我不紧张了。
饭后,我们出去到田间散步。有时我遥遥地看到钱眼和杏花,就引着谢审言走另一条路。用钱眼的话就是:“见色忘友,得了人家就不需要知音了。”我的回答一般是:“彼此彼此!”
天还亮着时,我会让谢审言与我一起进行些对自然的探讨。
比如我会在一棵树下停了,让他和我一起摘叶子,然后对比他的与我的叶子。无论我们摘了多少,没有任何两片叶子能完全相同。
有一次见到一处盛开的栀子花,我让他给我摘了一朵,然后故作神秘地对他说:“伸出手,闭眼许个愿。”他真的闭了眼睛,缓慢地展开了手掌。我把花瓣一片片摘下,放入他的掌中,随着每一片花瓣,嘴里说:“立刻能实现,肯定能实现,立刻能实现……”他低了头,每一瓣花都击得他身体微微颤抖。最后一片花瓣落下,是“肯定能实现”。他睁开眼睛看我,眼里似有一层雾霭,遮住了他往日的明亮,我忙笑道:“好好握住,心想事成。”他重看了地,但合拢手指成拳,把手背在了身后。
天黑了,我们只能走路,我就开始讲话。如果说上午我是问他问题,晚上就是大谈我想说的话题。
我讲起我来的这个世界,人类在科技医学艺术音乐等方面在二百年间有了飞跃的发展,但同时,这种发展也摧毁了对精神信仰的尊敬。人们变得浮躁迷茫,虽然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富裕,但比任何时代都缺少了心灵的和谐。
人们已经能在宇宙中行走,登上了月亮。但同时,多少孩子在饿死,多少人在战乱里伤亡。人们制造出了总数能毁灭地球八次(!)的原子武器,但打针的方式百年未变,让怕疼如我的小孩们泪水涟涟。
同过去任何一个时代一样,这个世界良莠同在,鱼目混杂,人性的丑恶和美好同时绽放。有那在临死前大喝一声把孩子抛出险境的母亲,也有把亲生的婴儿活活摔死的妇人(她不该玷污了母亲这个字眼)。有在山崩之时以身相护伴侣同归于尽的农人夫妇,也有杀妻骗保读书认字的丈夫。有舍命救人的无名英雄,也有偷去救人者钱包的无耻之徒……
我不为这个时代骄傲也不为它惭愧。易经在两千前已经展示了世界发展的真谛:在最凶险的卦象里,含着希望的转机。在最吉祥的卦象中,隐藏着祸患的可能。终而复始的循环里,人们将同时进化和后退,但永远不会放弃寻寻觅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