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该向何处去?在那黑暗尽头极其极其遥远的那一端,有一个极小的亮点。那就是彼岸吗?我愿意前往。此念一动,我飞速地奔向那处光明,无数问题翻江倒海地从我的意识里涌现。
如果这就是我的一生,我还有太多没有明白的事情:为什幺我总也无法填补那心底的一处空旷?为什么我总无法逃避淡淡的忧伤?为什么我常感怯懦恐惧?为什么美好的事情总是被破碎掉?为什么痛苦如此普遍,真正的幸福难求而稀少?……
我想知道宇宙,想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我想知道真理,知道人生的目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意义……
像是在回应我的疑问,我的意识比光速还快地迅速膨胀,包含了无穷无尽的时空!在这短暂的永恒里,在这永恒的短暂里,我看到了深远的奥秘……我无法把它们都归成语言,只能说一切的一切都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宏爱所紧紧相连。宇宙因这深远的爱之纽带而运行生长,在每一个星斗有规律的运行中,都有着一分可以触摸的爱意。
一切都不是无序的混乱,再浩渺的空间、再微细的物质也有着仔细的安排。这安排就是一份爱心,是一份不忍,是因爱而没有放弃的证据……
博大是如此奇妙,微小也一样美好,我体会到了不能表达的感动,化成了流星,狂雨般绚烂地绽放在夜空,万万年,都是太短暂。
我得到了我的答案……
一瞬间,我看到了从没有见过的最美丽的世界。光明,清澈,天蓝似洗,比人间的颜色透亮万倍。一片最碧绿的山坡上,一棵巨大的树木,树冠是灿烂的金黄色,在那蓝天下似是逸出了缕缕光芒。
无穷无尽的歌声,含着最广阔的爱,充满了我的存在,我的空虚和胆怯消失无影,只感到了至极的欢乐……
我接近那棵大树,无言的信息告诉我,到了那里,就到了家,我就离开了所有的痛苦和忧虑……
可在我满溢欢乐中有一点点的遗憾,那是什么?我的意念寻觅着,在我方才经历一生中,我还有一个愿望。这一生与永恒相比,如此微不足道。这一生中的波折,与浩瀚的宇宙相比,如此不足挂齿。这点遗憾真是如浩淼大海中的一粒沙子……可就是这卑微的一点点愿望,却是如此深刻!让我不能一无反顾地去往那棵大树,一个闪念之间,我想的是:我离开时,没再看一眼谢审言。
这一思之下,我就离开了那无限的充足,离开了那响彻了我灵魂的歌声,我的意识蓦地重新缩小,变成了一个再临到宇宙中一个小小地球一个小小城市一个小小屋宇的魂魄。
谢审言站在皇上所坐的高台下面,我停在他身边。他眉头微蹙,似有所思。皇上问道:“谢爱卿,你以为如何呢?”我在意念中忽然想起,自从相识,我从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他转身对着皇上一礼,开口说道:“皇上,臣以为……”我禁不住在意念里唤道:“审言。”他在句中突然停止,双眼一下睁得很大。
这时有个太监快步跑进来说道:“皇上!太后方才在玄敬门外鞭死了太傅之女董玉洁!”
谢审言的身体大震,他晃了一下,转了身,看着那个太监,开始走过去。可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身向大门跑去。朝上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皇上急问道:“所为何事?!”太监回道:“太后说,是为谢大人出气。”谢审言刚跑近门坎,听此言一下子绊在门边,重重地撞到了门框上才没有跌倒。皇上失声道:“快……”可没有了别的话。
谢审言浑身颤抖着扶着门框迈出了门槛,开始拼命奔跑。一边跑着,他一边抬手摘去了他头上的朝冠,扔在地上,他的头发立刻飞散开来。他接着解开他的腰带,任其落在身后。我随着他,再唤道:“审言,不用跑,我还在。”他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可稳定了一下,还是跑了下去。他跑着,脱下了朝服,朝服滑落在他脚后的甬道上。他大步跑着,再脱下了夹袄等衣物,直到他只余下了贴身的一袭粗布白衣。
他冲出了宫门,看到了杏花身前的我,却突然慢了脚步,他喘着气,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杏花身边,低头看着躺在地上脸上盖着手绢的我。杏花还在低声哭着,抬头看见了谢审言,她抑制住哭声,挣扎着说:“小姐说她欠你太多,让你一定好好保重!”说完她放声嚎啕,哆嗦着起身,爬过我的身体,把趴在我身上的言言抱起来。原来安静的言言又突然大哭,但杏花没有手软,愣是掰开了言言的手把他抱开了。
谢审言看了我半天,慢慢地跪在我身边,还犹疑了好久,才伸手抱起了我。我的头向后一仰,脸上的手绢落下来,谢审言看见了我咬牙闭目满是泥迹的脸,如梦方醒,突然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几乎不是人声的低呼。他的泪立刻流了下来,刹那之间就从他的脸上滴滴滚落到了我的胸前。他浑身剧抖着,一下子把我紧紧抱向他的脸,把嘴唇贴在我的嘴上,拼命地连吻带咬,用舌头使劲去撬开我的嘴唇。他吻了好久,我的嘴唇依然紧闭,他腾出了一只手,用手指去扒开我的嘴唇,用力地要推开我的牙关。他推了一会儿,放弃了,又重新把他的唇贴上去……
人们渐渐聚了一圈,爹磕磕绊绊地被一个太监扶着走过来,李伯起身过去,拦在爹的面前,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鲜血顿时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他站起就要走开,爹一把拉住了他,颤抖着流着泪,说不出话来。李伯看了爹一会儿,扶住了爹。
谢审言的嘴停在我的嘴上,他的身体前后摇着,他的头发垂落披散,覆盖了他的肩膀和我的胸膛。我完成了心愿,想向他告别。与我在的永恒相对,他的时光不过是瞬间,我们很快就会在那最美丽快乐的地方相见。在意念里,我再次唤他:“审言,我走了。再见。”
他猛抬头,眼里泪水横溢。他茫然四顾,突然哭喊道:“你说你要接我的!你接我来呀!你别走啊!你说的!要守信哪!你接我来啊……”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后来变成了一个长长的啊字,让我想起了我那次跳下悬崖后听见的那声呼喊,那声呼唤已含着深深的痛意,可这一次,我听到的却是更沉重的悲苦,因为那声音中没有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