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谎……”
海怪叹息:“你的琴声里明明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憎恨,你在愤怒。”
林舒惊讶地睁开眼睛,看向正凝视着自己的海怪。
“你们为什么都这么说?”
她有些疑惑,也有些伤心。这个问题困扰她困扰得太久了,以至于她顾不上被询问的对象连人类都不是,殷切地寻求一个答案:“我明明一点也不恨,可是妈妈,爸爸,我的几位大提琴老师,包括Lorenz教授,大家都这么说……是我哪里做错了吗?我果然……应该像妈妈那样吃药吗?”
这才是林素决定对女儿采取大提琴保守疗法的根本原因,林舒和她不同,她的创伤来自于幼年四处颠沛所导致的感情纽带丧失和作为有色人种饱受的歧视,林舒的愤怒犹如无源之水,没人说得清这个中产家庭,生活幸福,亲子关系牢固,外向表现积极,每天都有精力开展自己新一天生活、投身于爱好的小姑娘究竟为什么会对这个世界抱有恨意。
家族遗传的精神问题爆发需要一个诱因,可他们找不到诱因,林舒的心理又确确实实出现了状况,这让大人们非常苦恼。
“就算是缺乏对祖国的归属感,也不至于引发这么强烈的恨意……事实上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明白什么是恨,他们会把恨同不喜欢、讨厌这类概念混淆,只是小小姐所展现的情感确实是恨……”年迈的家庭医生忧心忡忡:“那种试图用自己的生命换得对方消失的感情,假如我没有看着小小姐长大,想必此刻我一定断定她遭受了极为严重的创伤。”
Lorenz从业多年,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她为难地看了眼掩面靠在丈夫怀里落泪的林素,提议道:“不如先教给她如何在未来对抗自己的负面情绪吧,源头可以慢慢地找。”
于是,便找到了今天。
海怪弯下腰,他的触手将大提琴、琴弓送了回来,他则温柔地把林舒重新放在了椅子上。
“拉一首你最喜欢的曲子给我听吧。”他凑过来乖巧地坐在林舒身边:“也许我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低哑的喃喃声顺着海浪呜呜地涌了进来,在人的耳边祷念着什么,在沉甸甸的鼓声应合下,听起来不似人语。有三千万喉舌齐齐唱起的古老旋律为基调,空气中弥漫着迷迭香和琥珀焚烧后的味道,到处都是肃穆的眼泪,沉重的灰末撒在上面。
海怪站在林舒的琴声之外看着,突然意识到这是北欧某个地方的祭祀仪式,他曾经亲眼见过。他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被勾起那么久远的回忆,曲调一折,太阳倏地落下的崖边,冷雾和弯月一同升起来了,有一艘小小的船被推入了海湾。他看到了穿着白色丧服的少女双手交叠在胸前,孤零零地躺在小船浅得还不如一片叶子脉络凹槽的凹陷中。她□□着双脚,白裙子的边沿随着风在她的脚踝上拍打,好让船离岸更快一些,更远一些。不过这艘船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只容得下少女一个人,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那个放逐了的世界注定是个漫长的过程。
睡在船中的少女像睡在胡桃夹子里的拇指公主一样,她的表情轻松,嘴角噙着笑,这份愉快被摇摇晃晃的大海拥抱着,在涟漪里中投下淡白色的阴影。
阴影的轮廓是用银液涂画的,阴影的形状是翅膀的模样,阴影的颜色是安魂曲。
于是破晓时分,有千万只白鸟振翅从少女的倒影里飞走了。仿佛身体的重量跟着白鸟们一起飞走了一样,她和小船沉入了海水。
白裙哗啦啦的响声消散在泡沫中。
“你知道为什么吗?”
在林舒感受到心脏急坠的失重感前,一双手轻轻地接住了她,把她稳妥地放在了自己胸前。
“为什么呢?”林舒疲惫地趴在海怪身上,就像趴在一艘巨大的橡皮艇上。她惆怅地叹了口气:“告诉我吧,我没有力气再猜了……”
海怪告诉她:“因为世界太小,而你太庞大。”
滔天的愤怒、绝望、不甘、痛苦和悲伤,本就应当来自于一颗温柔善良的心
这个世界就给这样一团灵魂的容身之地太过狭窄,太过棱角分明,以至于心脏每次跃动的时候,它都在流血,都在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