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他还要分别对付,好累的。
雪松抬眼瞧着,发现自家少爷虽然笑着,但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冰冷,连忙噤声不敢再絮叨什么。
其实他心中也不是没有疑惑的。打从几个月前开始,少爷似乎就迅速地成熟起来,伴随着他那一身仿佛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般的好武艺的,就是他身上的气质似乎也不同了。虽说在人前还是那样骄傲肆意,但雪松日日伺候在他身边,怎么说也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自然隐约能感受到他的不同。
少爷在独处的时候,似乎变得深不可测了。
不过,雪松却不会怀疑,少爷是不是像那韩亦秋一样,也是被什么精怪上了身。少爷还是少爷,这个感觉是不会错的,只是、只是像是少爷忽然间长大了许多一般。
也是这样,面对同龄的少爷,雪松却有一种面对老爷的压迫感,让他总有些惶恐,从前的许多絮絮叨叨,现在就算少爷愿意听,他也知道收敛了。
看雪松的神色作态,韩貅在心中露出了一个笑容。扮演一个年少气盛的富家公子,即使这就是曾经的自己,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旁人也就算了,但像雪松这样的贴身小厮等人,难免会发现一些不妥之处。倘若雪松不能接受也就罢了,看在当年的情分上,他自然会将雪松下半辈子安排得妥妥当当。最怕就是雪松口无遮拦,粗枝大叶。好在这段时间的潜移默化下,雪松这跳脱的性子被磨得圆滑不少。
这时已经看见了西苑门口,走过半月门就是西苑中那低矮而四下敞亮的建筑。
西苑旨在清幽闲雅,偶有贵客临门,或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辈想要求一个清净隐逸,便会搬到这里居住。之前在建造之时,便特意围绕着院子建了最是清雅不过的曲水流觞,水榭小亭遥遥相对,假山奇石错落有致,亭台楼阁不一而足。
伴着水车淙淙,主仆二人踩过水流中间的石矶。说来这石矶也是别有一番机巧。小时候韩貅便跟着爷爷住在这里,老人家是来颐养天年了,而他那时候年纪还小耐不住寂寞,而父亲韩昫如何疼爱他,便想了个法子:六安淠水中一段名为醒声湖的水域边上藏着一些特殊的石头,表面被周围同色沙土覆盖,泯然不显,切开内里墨兰,宛如星空。这种被人称为墨空石的东西大多个头圆小而分散,十分难寻。这墨空石在寻常富贵人家,可是能够成为石雕来赏玩的,但在这韩家西苑,却只能供人踩踏。因为韩昫爱子心切,硬是派人找到了两车个头硕大可做石矶的墨空石块,铺在此处。幼年韩貅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这墨蓝色的石碣上面走来走去,听着木履踩在上面,发出金属敲击般清脆悦耳的声音。
后来这一处在韩家主办汜春游会曲水流觞的时候,还成为晋阳最富盛名的一景。
韩家如何奢侈暂且不论,但韩父的拳拳爱子之却是显而易见。韩貅走在这石矶上想到年少的日子,脸上不由露出轻快的笑意,一时童心大起,忍不住在上头像小时候那样,轻跳着踩过石矶,听那上头越发清越圆润的声音。
“哈,韩小郎倒是童心未泯,让我好生羡慕。”忽然响起的戏谑轻笑,打断了韩貅的动作,他循声看去,只见梁氏兄弟二人正立在门边看着他,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只是梁多罗的清浅细微,而梁刈的则更显谦和温柔些。
若是不了解他们的人,对此恐怕都会更注意梁刈的笑容,这笑容既真切又带着善意,虽然略带戏虐却又含着亲近。而梁多罗那张冰冷的脸庞上,即使嘴角带着一丝弧度却也改变不了冰霜的实质。
然而,韩貅却并不是不了解他们的人,他哼了一声,假作轻慢跋扈地微抬下颚,脚步一转由轻快的跳跃并成平稳地走路,几步迈过这段水上石矶,似乎对出言调笑他的梁刈十分不对头一般:“我韩家的‘循声探境’整个冀北都知道,你没见识,我懒得和你讲。”
梁刈一噎,脸上那温润如玉的面孔险些挂不住。
自打那天之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记恨他当日的怀疑和质问,每次见到他都要拿话来刺。偏偏皇兄还硬要在韩家养伤,对这个少年格外不同——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梁刹主动关注过一个陌生人。而且这个少年不但长得明艳昳丽,还的确有几分真才实学。
然而自己几次想要缓和关系,竟然都被他爱答不理地晃过去!梁刈何等金尊玉贵的人,从小除了父皇和梁刹母子,还从来没人敢给他气受,偏偏现在这个韩貅不但给他气了,他为了表达出“弟弟感激兄长救命恩人”的孝悌模样,还不得不主动亲近他。
——这么说起来,还真有点拿自己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意思。
呸!想到这里,梁刈的表情越发不好看了,那谦和的笑容像是一张不合身的面具,挂在脸上就让人想要撕掉似的不自然。
看他不舒服,韩貅就舒坦了。来梁多罗这里,总是会好巧不巧地遇见这位恭顺弟弟,动不动就是这么一个谦和温柔、礼贤下士的下人,当真是怪别扭的。现在还不到正经教训他的时候,韩貅最喜欢的,也就是假作天真率性,看着这笑面虎被自己的反应憋得浑身难受却不能出气的模样,简直是大快人心!
撩了一波,韩貅就扭头认真看向梁多罗:“梁郎君,你现在身体如何,已经能够下地了么?”
梁多罗点点头。他虽然表情依旧刻板冷硬,但眼神专注而纯粹,倒是透着一种含蓄的温柔。
韩貅满意地笑起来,举起手边的食盒:“我给梁郎君带了今日的药汁和滋养的药膳,进去趁热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