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的话未必是好事,也可能是前世的孽缘未尽,尘缘未了,心有不甘罢了。所以说,不记得,反而还乐得轻松。”
云霁未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若不是前世的恨意过于执着,前世未尽的理想留下了过多的遗憾,可能他这辈子就不会执着于庙堂之高,不会特别想成为良臣,成就一番伟业了。
“你也别往心里去。”乐弘道人似乎又看穿了他的心思,“就算你记得,别人也不记得。你就像在历史的回廊中,被忘却了那颗星星一样,自顾自地发光,但其他星辰早已陨灭。”
云霁看到一颗流星划过了天际。
云晗昱已经死了四十余年,北蛮的军队踏破都城又被赶回了塞北,王朝都换了几拨儿了。
前世的父亲、母亲、亲朋、好友……还有那个男人,都已经死了,不在了。
尸体已经腐朽,尸骨已经成灰,灵魂已经湮灭。
但想到那个男人死了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云晗昱恨他恨了一辈子,所以当云霁想到他的死的时候,应该觉得高兴,觉得轻松才对。
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睡着了吗?”乐弘道人试探性地问他,又把酒坛子在他身边晃了一圈,好散出些酒香来勾勾他,“不陪为师喝点酒,聊聊天?”
“……师父,我才八岁。”云霁翻了个身,不想理他。
“那为师来给你唱个曲子吧。”乐弘道人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便开始哼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第7章 师弟
“笨徒儿,快起来。”某日睡到半夜,乐弘道人鬼鬼祟祟地爬上了云霁的床,将他摇醒了。
“你干什么?”乐弘道人捧着半截蜡烛,烛光打在他的下半边脸上,形如鬼魅。云霁被吓了一跳。
“桦国和宣国在边境打仗了,死了好多人,”乐弘道人幽幽地说,“我们趁热剥了人皮,为师教你制作人皮面具。”
“……”云霁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面具真的是人皮做的?”
“不止是人皮,还是新鲜的人皮。硬了或者腐烂的人皮都不行。”乐弘道人催促他,“战争刚结束,军队刚撤走,我们动作快点,找个新鲜的人皮去。”
云霁只觉得头皮发麻,有些抵触,磨磨蹭蹭的不愿起来。
乐弘道人看出了他内心的犹豫,开导他说:“人死如灯灭。尸体曝露荒野,被野狗叼了也是叼了,被风吹干了也是干了,腐了也是腐了。”
云霁被乐弘道人推推搡搡地穿好了衣服,朝着经历了战争的,满目疮痍的村子走了过去。
——
陷落之地,烽烟狼藉,尸横遍野。
满村房屋皆尽被烧毁,成了废墟。有些被夷为平地,有些被烧得只剩了焦黑的支架,有些未全部被烧尽,还有余火点点。
尸体曝在路边,密密麻麻,一个叠着一个。
有些烧焦了,肉和骨头都烧成了黑漆漆,粘腻腻的一坨,冒着烟。
有些尸体断了头,少了胳膊,创面上血肉模糊,血液已经凝固成了成棕红色,和余烬混在一起。
云霁走了一段路之后,便受不了,看不下去了。
“弱肉强食,生灵涂炭,乱世便是如此。”乐弘道人感慨道:“治世之时,还有礼义廉耻这么一块遮羞布,将人那杀戮、残暴的本性掩盖起来。”
“乱世到来之后,人与人之间便是赤裸裸的相见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是你得利,就是我得利。没有对错,唯有强者长存。”
云霁抓着乐弘道人的衣角,朝他靠了靠,“师父,我有些怕。”
乐弘道人将他抱了起来,“怕什么,不过就是死人而已。相比起来,活人才是最可怕的。”
师徒二人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间走着,隐约听到有什么声音。
“嘤嘤嘤,呜呜呜……”
像是哭声,又像是猫叫。
云霁听着头皮发麻,紧紧抱着乐弘道人的脖子。
又往前走了一段,绕过了几具尸体之后,哭声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说话的声音。
是一个小孩子。
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跪在地上,徒手正在挖土。一边挖,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抹眼泪,一边对着躺在旁边的两具尸体喊着爹娘。
他细嫩的手指头由于不停挖着干砾的泥土,已经磨破了皮,满手都是血,但他依然没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不停地挖着。
那个坑已经挖了一尺来深了。
“人既已死,贫道便来为他们超度吧。”乐弘道人将云霁放下来,伸手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
那个孩子被突如其来的触碰吓了一跳,仿佛一只受惊的猫,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一脸戒备地看着乐弘道人。
“你是谁?”他的脸上是泪痕和着泥土,还有血迹和焦黑的灰烬。身上有几处伤口,从划破了衣服里面裸露出来,还渗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