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见我果真生气,总算放弃虚情假意的语调,认真道:“我只是想让你放松一下心情,从上船开始你就严肃得过分。”
我脚下很快,简单道:“多谢,不需要。”江原便闭嘴不再撩拨,与我一同默默赶路。
漆黑夜幕下,建康高大坚固的城墙就在眼前,厚重的城门紧闭着,只剩城楼上几个士兵在昏暗的灯影中来回走动。
我慢慢停下脚步,负手抬头,感到心一丝丝地沉下去,很多很多往事却涌上来。江原低声道:“就在这里等等,不要再靠近了。”
我看着曾无数次领兵进出的地方:“如果是以前,此刻想走进城门,只需要我开口一句话。”
江原坐在树根下,轻描淡写道:“这个将来也可以做到。”
我转身:“你这算安慰呢,还是讽刺?”
“我是担心你。”
我唇角微翘:“联想你对我一贯的怀疑态度,这句担心也是含义微妙。”
江原不悦地抬眼:“那你觉得我只身跟你来涉险,是为了什么?”
我默然,沿着树干滑到他身边,许久道:“你一定觉得我这次的做法既任性又不理智。”
“有一点。”江原看我一眼,又冷淡道,“不过我快习惯了。”
我笑:“你这样,都让我想收回过去说你的话了。”
江原哼道:“我宁愿你不收回。纵容你做这种事,回去还不知怎样向父皇交代。”
我无奈道:“我确实有负皇上信任。就像你说的,朝中大概会有更多人对我心存猜忌,将来只怕无法成为攻越主帅。”
江原沉声道:“这是其次,我更担心你营中将士对你心存隔阂。如果作战时不能上下同心,才是最凶险的。”
我淡然:“我知道。”
江原目光沉静:“你不是特别在意名节的人,可是仍然执意要来,难道南越皇后在你心里的位置这样重要?”
我把心里的话想了很久才开口:“对,我已经足够让人唾弃,的确不在乎加上不孝这一条。但不管怎样,母后都是我这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人。她抚养我长大,教我知书明理,我也一直将她当作亲生母亲。”我回忆起那日皇宫里发生的事,悠悠一叹,“也因为如此,我始终不能忘记母后看我的最后一眼,她亲手把我养大,怎么能不信我,还用那样充满责怨的眼神看我?回想起来,不止一次为之心冷。”
江原慢慢道:“按照你三弟的说法,她已经明白错怪了你,现在大概十分后悔。”
我点点头:“我心里也怪过她,直到从师父口中得知真相,才知道母后做了多大牺牲。一个年轻女子,突然要抚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她的婚姻只是交易,丈夫因此对她戒备疏离,二十几年来受尽委屈却无处倾诉。说到底,若不是因为我,她不必深锁宫中,受尽父皇的冷遇,连为人妻子应有的一丝温存都没有得到。”我说着皱紧了眉,“小时候,只要父皇来看我们一次,母后的笑容就能持续好几日。所以我拼命表现,以为只要引起父皇关注,就能为母后争得宠爱。哪里想得到恰恰相反,我不但让父皇对母后更加冷漠,还令她日日为我担忧。”
江原冷声道:“你真傻得可以。一个男人不爱自己的妻子,就算她生的儿子再出色,也是一点用都没有,何况你还是他捡来的心头刺。”
我叹息:“可惜我从小不明白,现在才知道原委。所以我一定要见到母后,亲口感谢她的养育之恩,现在不去,等到两国交战,只怕再没有机会了。”
江原这次没有接话,我们在旷野的黑暗里沉寂。我倚在树干上,过了一会,不觉有了睡意,朦胧中似乎有双手将我抱住。我猛然醒来,发现自己正歪在江原怀里,天已经大亮,只是有些阴沉,路上行人不绝,在城门下进进出出。
我回身把江原摇醒:“天亮了!”江原睁开眼,我从糙丛里探头望了一会,把他拉起来,“走了,快点。”
我们随着人流走进城中,细雨不知何时从空中飘散,江原道:“现在还早,你想先去哪里看看么?”
我想了想:“我想去看一个人。”
院落还是那样简朴,翠绿的枝叶从墙头伸出来,叶尖凝结的露珠一滴滴落在我的身上。江原问:“这是谁的宅院?”我摇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消失了这么久,不知道他怎样了?我瞒了他兄长的死讯,连累他失去唯一的亲人,他却好像从没怪我。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升起来,照在紧闭的乌漆大门上,小巷的拐角处传来熟悉的奔跑声。我急忙闪到一边,这才想起自己易了容,并不用躲避。
刘恒已经从我身边飞快跑过,他似乎刚刚下朝,穿着一身朝服叫门:“饿死了,快开门!”门被打开,他立刻冲进去。
江原微微一笑:“他似乎过得很好。”
我点了点头:“看过了,走吧。”
江原跟我并肩向巷外走,边走边道:“我们先用饭,然后换身干净衣服,拜访一下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