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床边。因为下雨的关系,出门玩耍铁定是不行的,我只能乖乖待在家里。
雇来的女佣阿珊姐姐坐在廊上绣花。
母亲拍拍我的头,她给我讲了个好长好长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小时候和家人离散了,收养她的那户人家没几年也遭了灾,她以为自己的哥哥死了,遵守约定代替哥哥活下去。后来她去长州上了学,结识了一批伙伴。老师死后她又辗转去了东京城学医,没几年去了京都,在那里认识了自己的丈夫。后来丈夫病死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
“她最后悔的,总共有三件事。”母亲叹了口气,“第一,没有救老师,第二,没有救活那个很重要的朋友,第三,没有在战场上死掉。”
我知道故事里的主角就是母亲,不过她不说,我也不点破。
“但是从来没有后悔认识那些人,”她笑着坐起身,将我揽进怀里,“痛苦也好,悲伤也罢,这些都是他们给她的珍贵回忆呢……若没有了这些,她连一秒钟都活不下去。”
其实母亲一点都不坚强。我想。
西南战争结束后,母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了下去。
我十三岁生日前夕,她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弥留之际,母亲笑着说,迟了这么多年,我得去看看你父亲有没有跟人跑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眼泪不要钱地往下落,打湿了她的手臂。
母亲说她不喜欢看我哭,她说我长得和父亲很像,她说冲田总司的孩子是没有脆弱的资格的。
冲田总司是我父亲的名字,隔了十几年,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谁。
再后来母亲就闭了眼,我伏在她身上哭了很久,一直到阿珊姐姐闻声跑来才停止。
葬了母亲之后,阿珊姐姐的父亲西村先生提出要收养我,我拒绝了。又过了两个月,阿清舅舅从东边过来,他拉着我的手要我和他回去。我收了行李,抱着母亲留下来的那把没有名字的刀,跟着他离开村子。
我知道阿清舅舅不是母亲的亲生哥哥,也知道他并不想当母亲的哥哥。但是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就好了,说出来没意思。
跟阿清舅舅回村上家的时候,我们顺道去了东京城拜访藤田叔叔。
听闻母亲的死讯,他沉默着点点头,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时尾阿姨抱着我哭,说我可怜。其实我觉得还好,母亲生前就不怎么管我,即使她去世了,我也依旧活得下来。
不过打击的确有点儿大。
到村上家两年后,母亲生前的朋友之一,一个叫杉村义卫的医生从北海道跑来看我。他喝了不少酒,最后也没说什么。
“村上她啊,打起仗来比男人还厉害,何况那边还有总司,她受不了欺负的!”
杉村叔叔说他其实很欣赏我母亲,不过是男人对男人的那种欣赏。
“村上她根本就不是女人,”他又喝了一口酒,“估计除了总司和屋里的那个,没人不把她当男人看!”他指的是在屋里看书的阿清舅舅。
我说杉村叔叔你喝醉了,然后把他弄回客房。
好容易安抚了醉汉,我扭头便看见书房的灯已经熄了。阿清舅舅走上前拍拍我的头,哄我去睡觉。大概是受了空气里酒味的影响,我头一次大着胆子问他,“您后悔把我母亲送到别的男人手上吗?”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她不爱我。”
因为不爱,所以无论是否留在身边,结局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大正四年,杉村叔叔去世了,听说是因为什么病。又过了几个月,我听说藤田叔叔也病了,于是赶去东京城看他。
那时我已经结婚了,倒是阿清舅舅,他一生未娶,把我当亲女儿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