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下午开始睡,直到夜幕沉沉。
程策从那栋遥远的小楼里跑出来,推开一扇门,两扇门,最后看着她的脸埋进黑暗里。
他用毯子蒙住头,在沙发上躺了两个半小时。
时间不短,但人没休息好,生生睡出两团浓重的黑眼圈。
来之前,屋子被暖光笼罩,此刻是墨蓝色的。
程策能闻到一种微甜的炖菜香味,但他没看到归家的男主人,只有蜷在单人沙发里的尚云,陪着他。
她的手垂在一侧,身上敷有一件男士薄羊毛开衫,被人贴心地捂住两侧肩膀。脚丫上,还套了两只大号厚袜子,松垮垮垂着。
程策撑起上身,观察她的睡相。他将目光往下移,总算认出那件开衫,是他的。
他迭好毯子,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后俯身过去,轻轻吻在尚云的额角。
+
如他所料,操心她冷暖的赵慈,早就回家了。
推开厨房门,程策见他正端着茶杯,跟帮佣说话。
赵慈穿一条宽大的格纹睡裤,衬衫下摆荡在外头,论衣着和形貌,像是在此地住了好几年的男主人。
他们打过照面,彼此都露出迷惘的神情来。
“云云醒了?”
“不,还睡着。”
“没事,等会儿我们再叫她,这个放凉些更好吃。”
赵慈搁下茶杯,走到灶台旁,拿起长柄木勺慢慢地搅拌锅中物。
室内的空气醺热湿润,是香甜的,但并不流通。
那杵在中间的帮佣很有眼力见,她捧着茶盘走出去后,替他俩把厨房门关严实了。
+
赵慈熄了火,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谈不上最佳,白里透点青色,教顶灯投下的阴影一遮,好似一尊石像。
屋子里温度还算适宜,但程策觉得似有冷风从四面吹来,身上发凉,额头发热,半截身体在冰水里浸着似的。
他望着赵慈,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他说,自己不想回家。
赵慈扬眉,笑了。他指一指脚尖,说大程,这里就是你家。
话并没有错,这里和那里,都是他的家。
他们的家。
一边有妻,有人疼。另一边空荡荡,屋主是位不够快乐的单身汉。不用细想,他们就知道该留宿在哪里。
完全是凭借本能,做出来的选择。
当夜吃过晚饭,赵慈在卫生间门口,堵到了程策。他说尚云正要开始练琴,电视节目又无聊,不如他俩开车出去兜风。
“天气挺好,索性跑远一点,大程你看呢?”
程策拿干毛巾抹脸,左右横擦,手势下得特别重,鼻尖都擦红了。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几分,也搞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算姓赵,还是姓程。
但他没费事遐想,只抬眼对着那张脸,回覆说没问题。
跑得越远越好。
+
近年的潭城,能在饭后散心的地方并不多,跟老时光大不相同了。
从前起了风,打开窗子,能瞧见卷着尘土味的草叶飞在半空里。
如今,就只剩尘土味。
他们在高速上一路疾驶,最终出了城。
赵慈挑的地方,是今年新设的大型游乐园项目。
其施工进度走精致而舒缓的路线,进一步,退两步,初春新堆的架子,初夏时又拆了。
它十分有名,已成为一座享誉城内外的装置艺术作品。
他们把车停在附近,两人并肩坐着,瞪视那堆纵横如同素描稿的钢筋架。
赵慈说,自己一周里,来了叁回。
自从结了婚,他的失眠症一日比一日严重,吃什么药都不见好。
而这座工地就是他的救星。
它让人静心,尤其是太阳落山,让暮色染一染,仿佛又回到了布莱顿的西码头。
+
赵慈说得对,程策也有相同感受。
隔了好久,他一看到层迭的架子,仍能闻到海水的腥味,醉言醉语,沙滩上拖下的叁尾长影。
当年人,当年情。
它们是柔的软的,然而此刻程策的表情,再硬也没有了。
他一言不发,安坐在赵慈旁边,看到脚手架尽头升起星光。他就这样静静等着,终于等到赵慈主动谈起吴道长。
疙瘩结在那儿,既然躲不掉,就还是要放开胆子谈。
可是,当吴道长叁个字朝他戳过来,除了多眨两下眼之外,程策发现自己什么异常反应也没有。
他呼吸顺畅,连心跳都维持原速,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显然,他躲在鸡头山与家兄并肩奋战时,赵慈已跟尚云去医院探视过。
理论上来讲,人是醒了。
但理论与实际相距甚远,至少,距离他们预想中的康复,还差十万八千里。
奇迹有极限,老头的脑子坏了,把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且以后能撑多久,可以恢复到怎么一个程度,也无法太乐观。
目前能做的,就只有尽力而为。
这句话,程策以前听过许多次,无论哪次的结果,都不是很好。
他扭头看赵慈,说躺那么久,人能醒,已属老天开恩。但眼下,其他喜兴的话,他实在也说不出口。
“……还是等变回来了,再谈后面的事吧。”
“行。”
+
他们的话题就从这儿绕出去,绕到无害的日常琐事上。
程策问赵慈,书架旁,那只上了密码锁的铝合金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指望对方把答案送过来。
可是赵慈没有犹豫,立刻就回了。
“是给云云的结婚礼物。”
“首饰,还是别的?”
“大程,我这身份,就不送首饰了。再说你挑货的眼光,总比我强。”
赵慈说箱子里装的是珠宝盒。
是他在英国时,委托设计师定制的孤品。
至于怎么找的人,款式几何,究竟费了多少银子,程策没顺着问。
他只知道赵慈把钱砸狠了。
这时不时卡壳冒烟的交流,暂时就停到此处。
就在程策觉得谈不下去的时候,那边练完琴的尚云,刚好追来一只电话。她说已切好瓜,调好饮料,就等着他们一起看夜场电影。
赵慈低声问是什么片,她说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黄金叁镖客。
等回了家,让他俩先洗把热水澡,再舒舒服服地躺在客厅观影。
“慢慢开车,别急,我在家等你们。”
“好。”
重新启动车子之前,赵慈握住方向盘长叹一声,整个人漏了气,往下矮去一截。
程策扣好安全带,伸手重重捏一把他的肩,说了六个字。
“走,我们回去了。”
+
当晚,他们叁人窝在长沙发上,看完了一场电影。
程策洗过澡,穿着自己的睡衣,坐在妻子身旁,安安静静的。
这片子他从前看过,跟张管事一起。当初他年纪小,只觉吵吵闹闹,很无聊。今天再来一遍,他全神贯注,连卫生间都舍不得去。
电影精彩,且他也不想离开客厅。
不想跟她分开。
次日清晨,赵慈送程策回去。
他们在玄关穿鞋,尚云撑开一只大纸袋,急匆匆去厨房装新买的点心,每种口味她都抓了几只,说不甜,吃多不会腻。
她像姆妈一样小声唠叨,劝他注意休息,劳逸结合,在鸡头山干了十天重活,人都累瘦了。
程策留意尚云忽明忽暗的表情,读到一种怕他饿了渴了的担忧。
跟张管事瞧他的方式很相似。
她已婚,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不可能是赵慈的家属。
但她将永远惦记他。
程策知道,这份怀念和关照,与其他人无关。
始终,就只是那两个人才懂得的事。
+
晌午,程策到家后,由屋主陪同,把宅子的里外走熟了一遍。送走赵慈,他未歇上一歇,立刻把尚云给的点心拆开吃了。
他没泡茶,没倒水,就干嚼完,再干吞下去。
他认为它们的味道确实很好,好到快把这些日子里受的难,给淡忘了。
他捞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死死盯着里头的痴男怨女瞧。
他们哭,他脸上挂着笑,手里不停,拆了一只,又一只,地上渐渐堆起蓬松的包装袋,绕了大半圈。
随后程策抹了嘴,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吃下去了。
他走去厨房,取出尚云给的薄荷茶,仔细研究袋上标注的字迹。电水壶跳停时,他将热水灌进马克杯,一股香气腾空而起,扑到鼻息里。
程策拧一拧眼睛,指腹上沾了水珠。
他捻开它们,看着,觉得并不像是泪水。
+
这副身体是赵慈的,是铁打的。
可当夜临睡前,程策就开始咳嗽,声音忽然变得很粗,怎么清嗓子都没用。
他翻出体温计测试,叁十八度整。
或许是急火攻心的缘故,病气来势汹汹,药压不住,隔天反而愈发严重。
然而没过多久,这份头疼脑热的苦,就离他而去了。
熬过十叁日的期限,他如约回了家,他们都回了家。
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
依旧是熟悉的老配方。
赵慈从云端坠入地洞,重新认领了这具抱恙的身体。
他头晕眼酸,一伸手,打落了床头柜上成板的药片,还有揉成团的信纸。展开看,上头涂涂改改,是各种大小的云字。
程策起床,身不在主卧,而是书房。
他发现左手掌破了,层层绕着纱布。他脑筋动得快,转眼就在垃圾桶里,找到被男主人砸碎的玻璃杯和餐盘。
睁开眼,他俩再次回到原位。
不算太意外。
照旧刷牙洗脸,健身,晨跑。
仿佛这变来变去的大麻烦,只是吃饭喝水那样寻常的事。
+
但人总也有意难平的时候。
练到大汗淋漓的赵慈站在镜前,兜头脱了T恤,他摸着下巴,摸砰砰搏动的颈侧,对着自己的脸端详。
前一秒仍是平静的。
后一秒,他突然就抓起旁边的瓷瓶,摔进了水池里。
洗手液溅出来,浅绿色的,像爆浆怪物一般沾满他的腹肌,黏稠地挂着往下滑,嘀嗒,嘀嗒。
他想如果尚云在身边,如果他还是程策,她一定会咣咣砸着门,问他是不是摔倒了。
可惜他在这里。
是一个人。
所以赵慈就独自收拾残局,将碎瓷片捡到塑胶袋里,再打开龙头洗手。
他用香皂粗暴地抹着,对伤口冲一遍水,两遍水,细细冲到水流里不再混有粉红色的痕迹。
+
赵慈就以这样的状态,迎来了尚云的婚宴。
病是没好透,但他在这天早晨,浑身又鼓足了力气和希望。仿佛在心上打了一针封闭,什么痛感都没有,爽利得很。
赵慈带着厚礼前去赴宴。
一众宾客里,他外貌出挑,身份也是。在人前拍照,他规规矩矩,跟新娘并无肢体交流。
人后,赵慈在书房里,亲眼看尚云拆礼物。她绕着那貌若古董的珠宝盒惊呼时,他嘴角也弯起来,浅浅地。
“喜欢吗?”
“喜欢!”
赵慈凑过去,让她看到底下露出来的暗格。
他说此处是秘密的所在。
专门给她藏心爱之物,存无价之宝。
他们趴在桌上,比划了两下,讨论来,讨论去,也不晓得到底该往暗格里放什么才叫好。
尚云紧紧抱着礼物。
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说盒子太精致了,她很怕把无价之宝搁在里头,又会像上回那样,给入室盗窃的歹徒,连盒带宝一锅端了。
他轻敲她脑壳。
“傻,喜日子,说什么一锅端。你倒是告诉我,有谁敢来偷它。”
“阿慈”
“云云,你就放心大胆地摆着。等再过两年,我给你搞个更漂亮的,好不好?”
她听了,笑眯眯的,点头说好。
+
她说好,那执着的伴郎,便坚持为她站稳了最后一班岗。
他终于亲眼目睹她穿上白纱,做新娘子了。
当她捧着花束,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时,赵慈听见心跳,一声,又一声,钝重的,宛若雄壮破空的鼓音。
他望着尚云,看见她的笑,她对丈夫伸出的手。
他等着,默默等着,等到程策揭开她的头纱,捧住她的脸吻下去。
赵慈忽而想起小时候她在家里练完琴,抓一把水果糖,对门缝外偷听的他,慢慢平伸出去的小巴掌。
他没有变。
曾经,他满心欢喜,就只看得到她。
而时至今日,他竭尽全力,依旧无法收敛住自己的目光。
+
身体累,不比心累费精神。
折腾一天,到了夜里,赵慈实在是有些萎了。
他到底还病着,撑到这会儿已近极限。跟尚老爷唠完嗑,赵慈从人堆里走出来,去花园一角站着透风。
他一身正装,样貌英挺,脸色却黑黢黢的,站在树下用手帕捂着嘴。
大约一刻钟后,他身边多了个伴。
长发,白裙,像仙女。
他呼吸急促,并未奢望今夜她还有空陪他。
“阿慈,还咳呢?”
“嗯。”
赵慈简短地应了,低敛着眼,没去看尚云。
她打量他,随即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她回屋,隔了一会儿,又小跑着回来了。
她给他端了一杯冲剂,掰出两粒药丸,盯着他喝下去。
赵慈很倔,他死活憋着,不肯吃程策留给他的几大盒灵丹,他就只吃她现场给喂的。
“多少天了,这感冒怎么也没见好呢。阿慈,你每天都吃着药吗?”
“当然吃。”
他皱眉,往后退一步。
“我每天定时,一顿没漏。”
“那你等一等,我再给你量个体温。”
见尚云要走,赵慈恼得喊了一声,要她乖乖站住,不许跑。他没出手去抓,他觉得她的礼服太漂亮,怕不小心搞坏它。
“云云。”
“嗳。”
“你陪我说两句话,我就不闷了。”
+
于是她便没有跑。
就乖乖陪他站着,一起抬脸远目,吹小暖风。
赵慈时不时咳两声,他很努力地自控着,说不要碰她,一定不要碰她。到了忍无可忍之际,他要求她与自己隔开一条小臂的距离。
赵慈瓮声瓮气地说,病毒飞得快,手帕遮着也不顶事。
她却挺起贫胸说她不怕,这点毒,能抗住。
“你抗不住,离远点!”
“这样?”
“云云,你这一步跨得是不是太大了?再稍微站回来点。”
尚云提着裙子来回移,问这距离,究竟以谁的小臂为准,她的,还是他的。
毕竟长度很不一样,阿慈!
赵慈睨她,板着面孔,作势就要弹她的脑门。他一只手蓄着力,在半空中抖啊抖,她眯起眼,睫毛不停地颤。
“怎么样,怕了吧?”
“不怕。”
纵然嫁了人,她还是老样子。
叫他不省心,不放心,舍也舍不下。
他觉得她即使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也依然如初。
赵慈想,只要有他在,有他们在,她这辈子就不会受委屈,不会烦恼。
亦不需要变成别的样子。
+
他们是她的。
买一赠一,荤素皆宜。
在榻上过了两天香淋淋,湿漉漉的好日子,程策尚未从新婚之喜中回过神来,便套上防风衣和登山鞋,跟赵慈联络上了。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较之从前,略微正常一些。
他应该可以心平气和地,与身体的另一半,开诚布公谈谈未来。
为了达到目的,将形式主义贯彻到底,他们决定开车去湖边小镇,过一过自力更生的露营生活。
男人之间的对话,就要用天苍野茫的背景板。
在大别墅里捧着茶,跷着腿谈,太安逸了,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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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露一手,户外野炊的锅和盆,刀和勺,赵慈装了一堆。他自称野战经验丰富,在营地,他就是大厨。
到时候传照片给尚云看,馋死她。
程策默默点头,掏出新置的尼康来,长枪短炮齐全,一如高中时,叱咤学园的野生鸟类观察社团成员。
传说,他们都是动手能力强的菁英。
要搞荒野求生,要馋死她的。
所以到了容易抑郁的夜晚,他们坐在岸边,将沸水倒进杯面里,用两本武侠小说压好,数时间。
“大程,这有点太素了,要开罐午餐肉吗?”
“费劲,算了。”
闷头唏哩呼噜吃面时,在外会友的尚云发来一张合影。
他俩的杯面里有脱水蔬菜,而她的碟子里,是冒着热气的猪肉白菜饺。
显然,数年过去,娶了老同学的梁喜更黑,更漂亮了。他已不留板寸,而是梳背头。
阿魁理了短发,体格更结实了些。在美利坚狩猎多年,这位副社长吹着魔笛,边走边撒钱,有时候一个晚上,就能掳走叁位本地姑娘。
今晚,在魁魁饺子馆里,前民乐社团的扛把子,为了新乐团的事再聚首。他们挨着坐,叁张脸,叁个色号,都笑出一口白牙。
照片拍得喜气洋洋,程策盯着手机屏看,良久,将它按灭了塞回裤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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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赵慈就着乐团的话题,顺势聊了两句,把泡凉的杯面吃完了。
之后,他们继续留在湖畔发呆,中间隔着一只大号塑胶袋,一张折迭小桌。
对岸是黝黑高大的山影,脚旁,是草丛里窸窣的蹦跳声,还有虫鸣。
夜里温度降得快,程策将外套拉链合起来,他起身说自己要去走一圈,散步。
“大程。”
“嗯。”
“事呢,我俩的事,不谈了么?”
程策垂眼看赵慈。
他吃过了饭,胃袋撑开,脾气也比刚才壮了些,他不是很喜欢赵慈此刻小心翼翼的态度。
“我俩,谈不谈都一样。”
“怎么说?”
“你应该已经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天黑,他无法百分百确认赵慈的表情,但他知道气氛急转直下,比之前僵。
程策拧着眉,声音升高了。
“只要吴道长眼睛一闭一睁,该变的,就还是会变。这事其实轮不到你我做主,对不对?”
+
赵慈抓着椅子扶手,缓缓坐正了。
他呼吸有些急,并未贸然开口反驳。说来可笑,之前为了让程策放心,他还酝酿了一肚子保证书。
但赵慈也是在这时才想起,放什么心。
尚云根本不爱他。
他能做的太有限,即便月月顶着程先生的皮囊演大戏,他也学不到精髓。
那些君子保证,没有效力,没有用,假如真说出来,让程策听见了,才叫自取其辱。
“大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
“你上回提过,吴道长康复治疗的情况,是尽力而为。”
“对。”
“我想,这事就按尽力而为的标准办。”
程策将双手抄进防风衣侧袋里,他打量着赵慈,觉得那人此刻的模样,就像一头受惊的大猫。
于是他转身迈出去两步后,又皱着眉,停了下来。
程策说,如果嫌泡面堵得胃胀,也想去湖滩绕两圈消食,他俩可以搭伙。
一起走。
+
日子,是要一起过,才走得远。
道长和他的家属,或许能揣着逐渐好起来的希望,日夜绕住那张病床苦熬。
可今天的赵程氏,已不能再慢慢等下去。
因为成人是一夕之间的事,早晨一睁眼,个子不再窜了,肩膀却会往下沉一点。
工作,养家,兼有变身,忙里很难偷闲。
夏秋一晃眼便过去了,冬至那晚,潭城降下一场大雪。
尚云跟梁喜跑了一趟文化中心,为着新乐团的筹备事项,见了两位前辈,梁喜他爹倾力引荐的。
回家前,她去超市买速冻汤圆。
晚上赵慈来吃饭,凑个热闹,明天他便要陪着赵叁哥和陈站长出城。这回尚云没问办什么事,她现在都直接磕头祈福,一般不多嘴。
准备提着篮子去结账时,她刚好看到旁边的货架上,摆有两排促销的膨化食品。
它是老牌子,已改换了新包装,上面不再画卡通图案,而是印着一位雌雄难辨的美男子。
曾经她在尚家老宅过暑假,做作业时,圆桌子上就摊着它们。
赵慈一包接一包吃,他总说这个提神,吃了就会把题解出来。
……云云,来,你也吃两片。
不吃。
这么香的东西,你竟然瞧不上。
她一脑子甲地乙地的浆糊,刚撂下笔,就被他塞了一嘴。
她知道他们即使吃爆肚子,亦解不出题。但尚家父女,仍认准老牌子,一箱一箱地往家搬。
尚云站在货架前,仰头对着袋子上的美人出神,她抬手抓了四包下来,放进购物篮。
她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给赵慈买过它了。
也不知道他是否还爱吃。
+
这晚,赵慈早早就到了。
他没空手来,带了饮料和水果,一样一样替她往冰箱里塞。他挺抱歉地说,自己不能久留,至多待一个小时。
“明天的雪比今天更大。你们出城,开车要小心。”
系着围裙的程策往碗里舀汤,他说话时没抬眼,只是多给对方盛了叁粒圆子。
赵慈咧嘴一笑。
“放心,桐叔开车,技术好。”
坐在桌边吃完团圆饭,屋外已笼了一层厚厚的雪霜。赵慈在玄关穿外套,眼前照例飘来一只纸袋。
每回分别,她都给他装一整袋好料。
他接到手里,掂一掂,跟尚云挥手说回头见。
赵慈提着袋子坐进车里,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抱住它愣着,双臂收紧了,将牛皮纸挤出皱来。
那一刻,他看到底下翻上来的东西。
新包装,老口味。
是当年在尚家老宅消夏时,他一人独享的零嘴。
她好久没给他买过了。
就为着这孩子气的提神小礼包,赵慈的耳廓烧成红的,发热发烫。
他低头,把脸扑进纸袋里去,他与它们亲昵地贴着面,就像与她贴在一起。
+
很快,随着赵家编排的新日程渐渐步上正轨,赵慈出城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
感谢道长扎实且充满弹性的命数,始终罩着他们,因此程策也得幸出征了两回。
赵慈非常紧张,总会给斯文的战友做行前辅导,他恨不能抛家弃妻,蒙上面,揣着管制刀具随队同行。
但程策要他别怕,说自己应付得来。
太平盛世,是谈生意,又不是去打砸。
“对,大程,我们家的确是正经做生意的。可是那一头,就不怎么讲道理了。”
程策按下赵慈急出来的意大利手,安安稳稳,继续对着镜子打领带。
他说程氏的传家宝,就是动嘴皮子,讲道理。
且这副身体,他会爱惜着,有借有还,绝不会搞出人命事故来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记得么。”
赵慈蹲在地上揪头发,说他记得,一个字也没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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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策的嘴皮子,在重大场合,比管制刀具好用,获得了兄长们的一致好评。
两次试运营之后,赵慈发现这人在商场上,极其不讲道理。
他问对方,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程策表示负负能得正,他爷爷和他爸爸教过,看结果,不看过程,最后把事谈成就行。
谈判能手把大话放出去了,但为了保证一切事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程策会定期去心理师那里点卯。
该救星是张管事的旧友,五官端正,收费合理,是一位受过正统训练的野路子。
根据心理师的报告,年轻的程先生身体康健,脑子里转的东西,却总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与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之间徘徊。
办公室里,他常眼下发青,正襟危坐,坦言自己又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关于罪与罚,红与黑。
天使与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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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月圆夜,程策心头都横着一把刀。
滴滴哒哒的血珠子,从公司一直淌到爱妻的床榻。
熬到第二天,他掀开被子下床,拉筋伸展,洗漱更衣,按照赵慈编纂的新版拳术百科,练一段山寨的十八腿和连环步。
练完,他举着望远镜,站在阳台往远方眺望,看一眼昨晚睡过的屋。
一般在二十分钟以内,程策会接到赵慈的简讯,互相汇报情况与进展,有关昨天,今天,和明天。
每天,都是崭新的。
未来,据说是美好的。
当月光晒成日光,他俩不可思议的双面人生,又开始车轮滚滚地向前赶。
这边,程策套上卫衣球鞋,一派亲民装扮,他进进出出,得人唤一声赵哥。
他驾驶越野车奔向鸡头山,与大部队在会所的阅览室里,齐聚一堂。
他开会,做讲演,彻夜奋战在一线二线,以及叁线和火线,为应付即将到来的新一轮打黑除恶,做充分准备。
那边,赵慈穿上叁件套,准点走进院子里,听司机唤一声程先生早。
他会先扣上安全带,与父亲并排坐在汽车后座,低眉顺眼,聆听总裁的例行呵斥。
那位大叔脸长得不行,手下也不留情,张口就问他打小耳濡目染,怎的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为什么前天能够左右逢源,昨天就忽然跌了智商,像被雷劈傻了一样。
气急败坏的爹念到动情处,痛斥儿子胃口日涨夜涨,脑子,竟像风干的酱肉,每天都缩点儿水。
赵慈沉默,呼吸吐纳兼运气。
他暗念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边点头,边把羞愤的铁拳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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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苦乐事,赵慈提前饱尝了滋味。
程策也是。
赵慈在程家受尽非人的折磨,程策在赵家,却被深深地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