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热酒入喉,激得李蒙眼眶发红,酒碗“啪”一声落在桌上。酒液流入酒瓶中的潺潺声接续不断。
李蒙抬头望了一眼房梁,按捺下鼻中酸楚,只是视线忍不住模糊起来。
外面走来一人,未出鞘的剑被放在了李蒙坐的这张桌上。
又四人入内,李蒙自顾自喝酒,对面赵洛懿沉沉目光注视着他,他浑然不觉,就由他去看,喝得一张薄脸皮子通红。
“两坛女儿红。”
那掌柜的本想说不做生意,抬头看店内坐的赵洛懿四个同伴,俱是武人做派,便不言语,奉上两坛酒与酒器,干脆做了这单晚来的生意,顺便接着匀酒,仿佛店中发生的一切,他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酒上来赵洛懿拍开泥封,直接就着坛子喝。
“你早就知道……”闷头喝了大半晌,李蒙手里酒碗一摔,整个人往桌上扑,手一甩,酒碗骨碌碌滚出,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再来。”赵洛懿拍开另一坛,推到李蒙眼前。
李蒙喝得眼角发红,一边挂着泪,颧骨也染了薄红。他鼻翼翕张,默不作声看赵洛懿,那眼神浑似要将赵洛懿生生盯出个洞来,将他钉在梁柱上,令其不能动弹。
口中酒液如同刀子般割破喉咙,李蒙只觉苦不堪言。朦胧中看见赵洛懿英俊无情的面容,他怪谁去?别人同他讲了无数遍,他的家不在了,亲人俱已故去。他自己个儿不信。
李蒙打了个嗝,鼻子抽抽搭搭地问:“坟呢?”
“南源乡青鸦山,你有三年不曾去过。”赵洛懿答,看着李蒙。
李蒙则摇头晃脑,上半身趴在桌上,犹如一滩烂泥。
“带我去。”李蒙汗湿的手掌猛然一把抓住赵洛懿的手。
赵洛懿一愣,接着迟滞般握住他,看李蒙没有反抗,方才把李蒙的手抓着,另一只手掌揉了揉李蒙的头。
赵洛懿道:“好。”
“明日就去。”
“行。”
“你真的是我师父?”
“是。”
“我李家真没了?”
“……”赵洛懿缄默,望着李蒙的发顶,少年人脑袋歪来滚去,在自己手臂上折腾了个够,才偏过通红的脸来,眼皮睁不开,眉头不住皱起。
“爹。”李蒙凄凄地叫了一声,连着一个酒嗝,难受得浑身发汗,眼角又不自觉渗出泪来。他抽噎片刻,睁眼看赵洛懿,半晌喊出一声:“娘。”喊时又掉下泪来。
赵洛懿眼睛微微眯起,指腹挨着李蒙光滑的皮肤擦去他的眼泪,嘴唇抿紧。
李蒙瘪着嘴,不说话,泪就那么流了一脸,流到李蒙嘴里,涩的,嘴瘪得更厉害。
两人不知怎么就挨靠到一起去了,李蒙哭到一半,竟张着嘴就睡着了。赵洛懿把他虚虚拢在怀里,在李蒙身上裹了一件自己的袍子,单手提起酒坛,喝完一坛,手在李蒙肩头紧了又紧。
门帘被掀开,卷入一阵潮湿冷风。
雨声清晰可闻。
饕餮拍去身上雨水,一怔,朝李蒙努嘴,问赵洛懿话:“收拾妥帖了?”
赵洛懿没理他,抱起李蒙,曲临寒忙把伞撑开,师徒三人出门去。
“酒呢?掌柜的,再来些,我也热热身子。”饕餮笑呵呵道。
掌柜取来酒菜与他,饕餮吃喝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抬头看霍连云。
霍连云目光自饕餮遍布暗色痕迹的靛蓝袍上移开。
“小东西惹了点麻烦,已经让我收拾了。侯爷,您看,怎么整?”
“不能惹事。”
饕餮边吃边点头,“是这个理儿,中安城不能呆了。您要回一趟灵州,不如速去。”
霍连云显得犹豫不定,最后点了头。
“那成,我办事,您尽管放心。”饕餮笑着奉承了霍连云两句。走时霍连云给了数人的酒钱,又将梼杌叫到里屋说话。
接近子时,酒馆中步出三人,霍连云早已经走了。
饕餮袖着手,脸上一丝笑容也无,雨水很快沾湿他的脸。
“师父要是见你如今……必然难以瞑目。”梼杌道。
饕餮长吁出一口气,笑了,“这世上,有千百种活法。平白走一遭,总得什么都尝一遍,你师兄我就指望着过得两年后,娶个漂亮媳妇,生一打孩子,给我张家也留个后。叱咤江湖不是我的心愿,我只想过点平常日子。”
梼杌默了片刻,问:“你恨师父?”
“恨?”饕餮微微笑着摇头,“恨是没有,只怪那女人误了师父。温柔乡,英雄冢吶——”他拖长着声调,慢悠悠步入雨中。
李蒙睡到第二天,赵洛懿叫他起身吃早,没人应,以为李蒙还在置气,掀开被才见他烧得一脸通红,忙叫曲临寒去请了大夫。
李蒙哭着不吃药,又闹了一场,一巴掌把赵洛懿脸也拍肿,咳嗽半天,呆坐镇日,傍晚吐了点血出来,才算纾去一腔愤懑。
用过晚饭,赵洛懿又在擦他的那杆烟枪。
“你就用这个杀人?”李蒙问。
“不一定,什么都可以。”
擦拭干净的烟枪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无害极了。
“这阵子多谢你了。”赵洛懿别扭道,话说得嗓子眼发涩,他知道赵洛懿没骗他,却还不如是在骗他,经过一场大恸,七窍灵通,想了想,李蒙说:“中安呆不得了,你给我点钱,我爹还有几个朋友,我去找人投奔,发奋读书。将来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