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赵池菲喜欢找宋煦玩,她是赵家千金,赵、程两家别墅都在旧金山湾区的富人区。
赵池菲、宋煦和程珣他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宋煦年纪最小,率性勇敢,她小时候很男孩子气,不爱穿裙,更喜欢裤装,不影响她的冒险游戏。
小时候的宋煦,没半点淑女、公主的影子。
打小受精英教育,见惯各类上流名媛的赵池菲,从未在他们的世界里,看见这样离经叛道、特立独行的女孩。
赵池菲问她:“你的父母不会管你吗?”
“我父母不在旧金山。”她们坐在楼梯栏杆前,宋煦的双腿荡下来,“我的教父会管我。”
“你的教父放任你出来玩?”赵池菲第一次发现坐在楼梯上,把双腿垂下来是那么舒服、自由,她问,“你不用上钢琴、小提琴、马术、礼仪这些课吗?”
宋煦纳罕看她一眼,“我为什么要上这些课?”
程述尧对宋煦的教导延续她父母的风格,尊重且不过分干涉,她可以成为任何她想成为的样子,她的人生有无数可能。
宋煦偏爱冒险,抛开容貌,她眉宇间有股英气,比起同龄女孩们的遮掩躲藏,她更喜欢直面挑战,率性而为,偏好惊心动魄的时刻。
这让赵池菲错以为,她要是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曾经,情窦初开的年纪,谈及梦中情人,在赵家别墅阳台上,两个少女捧着脸,面面相觑。
迷恋童话的赵池菲先说:我喜欢白马王子,嗯,可以像程珣那样,性格温柔又聪明的男生。
轮到宋煦,她从不信公主王子那套,便说:那他一定要能征服我,又能被我征服。
这听着很抽象,赵池菲问她:你有喜欢的人吗?初恋是谁?
宋煦对她眨眨眼,微微一笑,小声说:秘密。
这真的是永远的秘密,罪恶的禁忌。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传说,亚当和夏娃遭到蛇的引诱,违背上帝的命令,偷吃伊甸园的禁果,从此以后,上帝降罪人类。
如果说禁受不住诱惑,肖想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与生俱来的原罪。
那她已越界无数次,罪孽深重。她绝不后悔,也不祈求上帝的怜悯与眷顾。
还是,让她永远保守心底的秘密吧。
——
十三到十六岁,无疑是一个女孩成长变化最大的时期。
大部分女孩将经历许多人生的第一次,初潮、初吻、初恋,甚至,有些少女会度过荒唐青涩的初夜。
三年里,宋煦抽条长高不少,进入青春发育期,她的身体长势平缓,身材高挑,加上舞校控制饮食,竞争残酷,每年都有学生因生长发育不合格遭到淘汰,能被留下来的都是好苗子,符合芭蕾中“三长一小”的身材比例标准。
手长、腿长、脖子修长,再有圆而小的头颅。
有段时间,赵池菲在巴黎混某个很水的艺术专业,期末前,她有大把时间挥霍,赵千金总爱拉着宋煦钻进各色销金窟,美其名曰体验人间烟火。
有一回,赵池菲带宋煦参加一个正式、规格较高的宴会。她为好友准备了一套礼服。
简单的抹胸鱼尾裙,宋煦换上身,赵池菲在镜子里瞥到,一时难以移开视线。
三个人里,赵池菲和程珣同龄,宋煦年纪最小,她才十六岁,十七岁还不到,着极挑身材的礼服,也显得完美,从后看她背影,线条紧致,无比美好的纤长沙漏型,青春曼妙。
宋煦从小就是美人胚子,才十岁左右,美貌已初现端倪,哪怕是留短发撒野的男孩子气时期,她的眉眼如画,天生浅瞳像琥珀、琉璃,眼波流转间,灵气四溢。
遑论,她被接到程家,老太太让她学习淑女的礼仪规矩,加上她习舞多年的身姿,安静坐在那里,的确像一位仪态万千、温柔如水的公主;再熟悉她一些,才发觉,这分明是一只没心没肺的小狐狸,天资聪颖,早就化形成人,无师自通地勾魂摄魄。
赵池菲感慨,她真的长大不少,外表和气质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纯真魅惑,仿佛美艳绝伦的莎乐美,能窥见日后定引得无数男人折腰。
这副容貌和身材,会有她拿不下的男人?
宋煦注视镜子里的自己,长睫微垂,她说:“那可不一定。”
赵池菲略感错愕,没一会,宋煦翘起唇角,用玩笑的口吻:“当然,晚宴上我看中哪个男人,他就会跟我走。我们来打赌?”她微微挑眉,眼里闪动着自信又狡黠的笑意。
这世上没有她办不到的事。对她来说,这世界是那么广袤而美丽,充满着未知的荆棘冒险。
令人不禁深信,她随时能提起裙摆,视而不见一切危难,如同赶赴宴会般去力挽狂澜。
赵池菲和程珣都比她大几岁,唯独缺乏她那样的勇气。
很久以前,赵池菲就暗自羡慕她。宋煦的教父一定对她花费颇多心思,旁人难以想象的心思,不是纯靠钱砸出来,否则,不会教养出这样一个永远性格坚强、乐观又勇敢面对世界的女孩。
从小到大,面对无数热烈的追求者,宋煦报以礼貌微笑,心里一概忽视,至于是否答应约会,全看她当时的心情。
身边朋友和同学都清楚,没有哪个英俊男孩能待在她身边超过一个月,这样看上去,她的心一直不定,似乎总在茫然寻找什么。
真的茫然吗?
十六岁的仲夏夜,程家寻常的家宴上,她被老太太一通电话叫回来,连夜飞回旧金山,时差还没倒回来,她从老太太房间里离开,结束问候。
跟着波斯猫露露,她有点走神,冷不防,猫咪窜进漆黑房间里,她随之跌进黑暗中。
一丝光透过门缝照进来,佣人在前引路,男人从腰间解下手枪,将金属家伙放到托盘里,他不紧不慢整理袖口,随后越过佣人,步伐沉稳而有目的。
经过门口时,男人脚步一顿。他素来警觉敏锐。
波斯猫从黑魆魆里钻出来,门被无声打开。
佣人认出半跪在阴影里的少女,诧异唤:“宋小姐?”
在这满室的昏暗里,宋煦抬起头,眼睛直直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轮廓,深邃宁静的眼眸。
那一刻,久违的感觉被唤起了。仿佛心底深处枯萎的角落再度复苏,耳朵里全是清晰的心跳声。
然而,她平静地说:“您回来了。”
程述尧向她伸手,同样平静问:“你怎么在这里?”
再一次,她把手放在他掌中,男人稳稳回握。
时隔三年,她再见程述尧,内心深处的念头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她开始努力说服自己,也继续保守秘密。
那次意外的见面后,又过了几个月,程述尧仍然没出现。那天的邂逅,竟像一个飘渺的美梦。
在他心里,她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吗?
宋煦理智上明白,她要及时遏制脑袋里各种疯长的念头;另一面,她又想再见到程述尧,该怎么做?思索一番,她决定要和全校最英俊的男孩谈恋爱,借此转移注意力。
那是一位金发蓝眼的少年,他笑起来,令女孩们眼前为之一亮。
他很早就注意到宋煦,神秘美丽的东方美人,他倾心已久,隐晦向她发出邀约,无奈骄傲的公主从不向他投来一眼。
不曾想,公主改变态度,答应他的约会。
坐在喷泉池边,少年牵着她的手,悠闲地问:“你的初恋是什么类型的男生?”
树荫下,宋煦望着远方相拥的恋人,她聪明地避开,反将一军:“没有诚意,你应该先向我坦白,尊重女生好吗?”
少年说完自己,却道:“你的初吻还在吗?”
她想笑,这种调情她听了不下百遍,宋煦戴上天真纯洁的面具,问:“你想要尝一尝吗?”
话落,少年握住她的肩膀,表情认真,低头吻她。
宋煦任他搂着自己,她闭眼跟少年接吻。怎么说呢?她只和英俊的男生接吻,有的温柔,有的莽撞,无一例外,他们都很用心,想要拉她沉沦其中。
奇怪的是,她感觉平平,有时思绪会游离。
可是,为什么有人仅是投来淡淡的眼神,都能让她像中枪一样屏住呼吸、脑袋空白?
提起初吻,宋煦思绪开始游移。如果说,只是唇上轻轻一触也算是吻,那她的初吻是发生在几年前的雷雨夜。
那日天色阴沉,浓墨般的乌云盘桓不散,窗外,蔓延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宋煦练舞回来,看见男人坐在沙发上,头往后仰着,似是闭目养神。
她走过去,唤他四叔,没反应。宋煦靠近他,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居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这一点也不像程述尧的风格,他睡眠浅,很容易醒来,也从来都不会睡在沙发上,显得很随意。
程述尧像他的将军父亲,通身的整肃感,好像一直活在冰冷井然的秩序中,随时严阵以待。同时,他身上流着母亲的贵族血统,身份高贵,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优雅从容。
她垂眸盯着他的脸,那是女人们所追逐的英俊,且极有气势,仿佛再俊美的少年到他面前,都像个驯服的小畜生。
犹豫,只有一秒不到,少女俯下身,飞快地用唇轻轻去碰他的嘴唇。
结束太快,她的心跳也太快。她只觉得那触感柔软、有点凉。
沉默中,见他还不醒来,宋煦摸了摸男人的额头,皮肤微凉,额头冒出冷汗。他生病了,不知不觉间昏睡过去,宋煦赶紧推醒他。
后来,宋煦才知道,原来接吻是要有所回应,她这种算不上吻,顶多是聊表爱慕。
回过神来,金发少年抚上女孩的脸,两张年轻的脸庞耀眼如画报。
她是他见过最聪明漂亮的东方少女,长发褐眸,娇媚灵动,尤其这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艳光四射,不可逼视。
她的性格更是率真可爱,连倔强都很美,每当和人说话,她转过脸来,明丽的面孔,猫样的眼眸,长睫上下忽闪,潋滟又阴晴不定。
如此想来,她家境优渥,父母定十分疼爱、呵护她,尽管骄纵,却不娇气,天性乐观又要强,练舞上很能吃苦,期末名次永远靠前。
少年心猿意马,很快,他们连续约了三次。
第四次见面,金发少年带着宋煦来到一家旅馆,她被拥着走进电梯,预感不对劲,但为时已晚,男生的力气很大,她推不开他。
金发少年身边不缺贴上来的女孩,他顶着校草光环,只跟漂亮女孩谈恋爱,几番甜言蜜语,温柔攻势,他又能得到更多。
每一次,他的开场白都一样:她太美丽了,他又太喜欢她,真的忍不住。
每一次,他骗女孩们初尝禁果,她们总是天真相信。
这次也不例外,宋煦挣扎许久,力量悬殊,实在逃不脱,她看着上方的金发少年,冷冷地说:“戴好保险套。”
她没有经验,但知道要保护自己,以往和其他男生约会,她会保持分寸不越线,牵手、拥抱和接吻没问题,上床不行,这回大意了。
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宋煦漠然地转过脸,不去看他。
若换成其他女孩,可能会恐惧绝望、哭闹不止,宋煦冷静应对,才没必要寻死觅活。
再难的情况下,她始终坚强勇敢,这性格是像谁?又是源自谁的悉心教导?
宋煦注视天花板上的吊灯,学校里,女孩们私下里讨论着禁忌话题,第一次务必要小心、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做、要告诉男生动作温柔慢一点……
她认为性没那么神圣和美妙,生物的本能而已,用不着神话和犯讳。
赵池菲有时说她本质冷漠,可能是的,但这冷漠又是像谁?
况且,宋煦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在想——如果不是和他的话,跟任何人做都无所谓,反正都一样。
有些事这辈子绝对不会发生,她笃定地想着。她将永远保守秘密。
忽然间,门被撞开,一把枪顶在金发少年的头上。
宋煦立即坐起来,看着眼前几位高大的男人,为首的凌扬唤她小姐,从那时起,她才知道,原来一直有人暗中保护自己,这都是程述尧的命令。
虽大错没有酿成,但这件事传到老太太耳朵里。
宋煦倒霉遭殃,免不了回程家被批一顿。不料,老太太动怒非常,只有品性不正的少女才会放任自己,哪怕她是程家的外姓小姐,这事要传出去,只会丢尽程家人的脸。
名门望族向来看重名誉,老太太作为大家长,要秉公处理,教人信服。
那天宋煦踏进书房,耳边带刺刻薄的话就没停下来过。
程老太太携两位家族妯娌坐在沙发上,老太太边品茗,边听着妯娌间一唱一和意有所指的辱骂,她心情略好。
这孩子是只养不熟的小猫,以往任性、添麻烦就算了,竟闹出这样的事,实在不像话。
老太太让宋煦跪下认错,她不愿意,心里直骂她老妖婆。
宋煦心理承受力很强,绝不哭丧着脸,她们骂的话她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程老太太放下茶杯,一记清亮的响声,她说:“有骨气很好。看来,我要跟述尧说一声,他未成年的教女勾搭一个浑小子,轻浮随便到去酒店开房。”
闻言,宋煦倏地抬头,她别的都无所谓,老太太要是对程述尧说,那必定会添油加醋。她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难堪。
骄傲的公主脸色苍白,她低头沉默了会,索性跪在地毯上。
难听的话没有停止,直到三叔程谨言过来,他是大学教授,戴一副银丝眼镜,说话温文好听,如沐春风,他派辆车接走两位妯娌,她们毫无异议。
耳边终于清净。接着,本应动身返校的程珣,此刻出现在程家。
少年俊秀白皙,单眼皮,眼睛漆黑,有点男生女相的面孔,线条清隽,自带书卷气。
程家的孩子长得都好,程珣自小就是女生们心中的白马王子。
程珣先问候奶奶,再温声解围,程老太太见到孙子,自然心知肚明,她扫了眼宋煦,气消大半,仍未收回成命。
“我也有责任。”程珣的眉眼朗朗如月,他在她身旁跪下,“我没有保护好妹妹。”
从小到大,程珣什么好吃好玩的都要留给她,宋煦热爱冒险游戏,他跟着保护她;宋煦刚来程家时,不服管教,在礼仪课上坐不住,老太太命人把她关进小黑屋,程珣赶过来,挡在她身前说:谁都不能带走妹妹。
后来,程珣父母的葬礼上,相互依靠的孩子们,始终牵着手。无风无月的夜里,女孩倾身抱他,柔声说:哥哥,你还有我。少年在黑暗中凝视她的眼睛。
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保护她,既然无济于事,他便选择和她共苦。
老太太看着两个孩子,眼神复杂。
宁静之中,门再度被打开,引路的佣人退下。
外面气温很低,男人一身黑西装,外搭件极长的双排扣大衣,修身利落,愈显他阔肩窄腰,分外英发,将西服穿出军装之感。
男人携着一股寒意缓缓走过来。
他步伐平稳,皮鞋轻叩地面,发出沉沉的声响,节奏克制,离近了,高大隽拔的身量,给人无端的压迫感。
尤其那双眼睛,寒星碎钻般,静静沉下去,就像月光下流淌的湖水,深不见底的幽凉,令人想看又不敢看。
若非眼神使人发沉,他的确生了一张贵族式的英俊面孔。
终于,程述尧来了。
太过英俊,气场又太强,宛如恺撒亲临。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起来,不由自主地屏息,静待他说话。
程述尧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两人,站定道:“这点小事不劳您费心。”
他的语调低沉动听,依旧是游刃有余的优雅。
“小事?”程老太太微微眯眼,目光锐利,“述尧,什么才是大事?她还没成年,差点失去清白,还一脸无所谓。她是程家的外姓小姐,是你的教女,现在不教好,以后只怕惹出更大的麻烦!”
程述尧淡声说:“我了解她,她有分寸。”
“您也说了,宋煦是我的教女。”程述尧神情不变,眼底水不扬波,“她的确不适合再待在程家。”
伴随这句话,他向她伸出了手。
那双修长干净的手,戴着黑色皮手套,惯于掌控一切,冷酷、从容不迫。
“宋煦,跟我走。”他的声音淡淡传来,似隔着遥远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