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庄景,宋煦转身走近停靠的轿车。
程述尧没下车,给她开门的是司机。
车厢内的昏暗,就像被打翻的墨水,暴风雨前的天空,阴沉低压的气息,难以预料地悬起心来。
男人向她伸手,这双手修长干净,任何情形下,行事凌厉果决,却暗含着优雅的危险,华美之下的杀机,犹如那充满掠夺、征服与信仰的中世纪。
分明一双翻云覆雨手,接受与否不重要,任何人的意愿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宋煦定定神,将手放入他掌心。
一如从前,男人稳稳回握。仿佛无论她闯了再大的祸,他都帮她兜着。
时间往复流转,她早已不是小孩子,十八岁意味着成年、责任和更广阔的天空,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清楚得到自由的代价。
程述尧英俊如昔,抿着的嘴唇弧度冷淡,他眼眸沉静如海,不流露多余情绪,一身挺括严谨的黑西服,皮鞋纤尘不染。
无论以女人、还是男人的眼光来看,无可挑剔的皮囊,迫人的气场,吸引着周围目光,始终让人想看又不敢看。
这样年轻的男人竟是她的教父——比起他拥有的权势地位,程述尧过于年轻,他才三十一岁,手握权柄,站在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权力之巅,若无意外,他的统治将平静持续数十年。
常言道高处不胜寒。这些年,他的心思愈发深沉,冷漠多疑。
宋煦敛起表情,先开口:“您最近在休假吗?”
男人不慌不忙抬手,示意司机开车,他没有看她,嗯了一声,淡淡道:“离你的生日还有三天,莉莉,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当程述尧唤她莉莉,他才转头看着宋煦。
少女善变如猫的眼睛微弯,她侧过脸来,光线角度不同,她的眸子晶亮,面庞白皙,眉梢鬓角如画,四周沉寂、晦暗,因她而生出绮丽的颜色。
宋煦直接说:“我想要您答应我一件事。”
他面色无澜,“说来听听。”
“在我和哥哥订婚、成为他的未婚妻前,请您不要干涉我交友的自由。”她话一顿,索性直白道,“我还不是程珣的未婚妻,暂时的,我不想和男朋友分手。”
在感情上,公主也有认真的时候?
“暂时的,这件事先不谈。”程述尧收回视线,语调沉缓,“离宴会开始还有两小时,你需要做些准备。”
时间紧迫,挑选礼服、做妆发都急不来。宋煦拧眉,她烦躁之余,暗暗恼怒程述尧不早点通知她,她讨厌临时被打乱计划的感觉。有点糟糕,一团乱。
不多时,车子停在蒙田大道,这条街挨着香榭丽舍,汇聚了众多奢牌名店,夜色渐深,华灯初上,穿过沿街绚丽的橱窗,放眼望去,无不浮华璀璨,撩拨着女人脆弱的神经。
宋煦下车,周尹快步上前,轻声告知:附近门店已备好礼服,她过去挑选即可,妆发师坐在后边的备用车上等她。
有人考虑周全,只需借会她的时间罢了。
通常,在正式宴会上,女伴礼服颜色与男士领带相近。
刚才车内昏暗,她哪有心思着意程述尧的领带?
宋煦视线掠过眼前的华服,走马观花,随意自如,偶尔的质疑和挑眉,放在她身上,显得自然又骄矜。
换上礼服,宋煦钻进备用车后座,妆发师替她理好裙摆,接着争分夺秒。当化妆刷扫过脸颊,车窗降下,周尹的声音传来:“小姐,先生有事先走一步,他在酒店门口等你。”
化妆刷像松鼠尾巴在她眼底晃,扫得人心烦。
宋煦问:“你们什么时候来巴黎?”
周尹想了想说:“三四天前。”
“你们哪里过来的?宴会是临时敲定的吗?”
从小到大,有些情况她都从周尹处获悉。
周尹言简意赅:“小姐,先生回伦敦看望家人,过了两天才来的巴黎。今晚的宴会很早就定下了。”
“你是机器人吗?”多的话半句都不说。宋煦抬眼看他,“问什么答什么。四叔身边都是你们这样听话的人吗?”
不知为何,她今夜格外心浮气躁。
“周尹。”宋煦拂开化妆刷,长发披在肩头,她双臂搭在车窗上,问他,“你们在伦敦有发生什么吗?”
玫瑰虽美,却多刺。小姐的脾气反复无常,她抬眼看人、愠怒的模样,使他有片刻恍惚,那神态肖似程述尧,造成一种毫无血缘关系的亲密错觉。
仿佛,他们是一对相爱已久却被迫分离的恋人。
周尹立即打住这荒唐想法,他平声说:“小姐,先生去伦敦看望夫人,在那边呆了两天,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他口中的夫人,便是程述尧的母亲,老公爵的长女。她拥有两个名字,一个带有“洛西尔”的权贵姓氏,一串冰冷字母;另一个是母亲取的诗歌般名字,林静溦。
溦,她出生那天小雨纷纷,蔓延着古国情调的温柔。
十岁那年的暑假,宋煦跟着程述尧来到伦敦,英格兰的夏日很美,晴朗明净的天空,绿意葱茏,景色清亮。
伦敦近郊,庄园的黑铁大门缓缓打开。她坐在车上,好奇注视着车窗外风景,触目所及,花园中央的湖泊像块翡翠,一汪碧色,岸边植被繁茂,错落有致。
那样静谧优美的私家花园,就像莫奈的诺曼底园。
迎接他们的管家,面容严肃,着古板的燕尾管家服。管家在前引路,走廊漫无边际,脚下地毯厚软,如踩云端。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四周沉寂于终年不见光照的昏暗之中。
第一次来洛氏家族庄园,宋煦感觉这里像吸血鬼的住所。
空旷而阴森的宫殿,走廊幽长,烛光照着男人的侧脸,一如哥特小说里所描写——那些握有至高权杖的纯血贵族,优美皮囊下的恶魔,强大而永恒。
这座拥有伊甸园景致、占地阔绰的城堡庄园,始建于两个世纪前。
庄园本身是一件历史悠久的艺术品。
空气里有股阴暗陈旧的气味,这不奇怪,城堡内的每一寸,下至地毯、矮凳,上至吊灯、瓷器、雕塑、油画等,全部是世间无价的古董物件,遑论,这里收藏着几代主人搜寻来的无数珍品,为保存它们,每道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自然光。
屋内亮起极柔和的光线,却已足够,置身此处,感受它们华丽饱满的光泽,流转其间,美轮美奂。
管家带程述尧去见夫人,年轻的女佣负责照看宋煦。
走之前,程述尧俯身对她说:“宋煦,我有事要离开一会,有人会陪你逛庄园,等我回来找你。”
宋煦点头,“您放心吧。”
可能觉察到她心理的成熟,程述尧不把她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相反,她比同龄孩子要聪明、敏感,有时候,他们的相处像朋友。
年轻女佣带她欣赏藏品,庄园部分陈列室作为私人博物馆,定期对外开放,宋煦是程述尧带来的人,女佣不敢怠慢,耐心回答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