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焕娥家。焕娥说,那几天,白家的几个弟妹一直在找寻他们哥哥的一些遗物,看还有没有存折股票债券一类的东西,就只找到这只包,也不知道有用没用。我问他们几个看过没有?焕娥说,都看了。又说,几个弟妹和妯娌连襟,都在嘀咕,说大哥那些钱都到哪儿去了?好像是说给我听的一样。相互间又在算计,这些年来,谁得多了,谁得少了。说着说着,焕娥就哭了起来。焕娥说,这年把,他哪还有什么钱哪?有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像个老鼠一样,偷偷溜回家来。还要趁着天黑,早出晚归,要就躲在屋里,连电话都不敢接,物业的来收费都不敢出来……白戈又回复到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听母亲唠叨了半天,猛不丁叫了一声,还说什么还说什么!焕娥就闭嘴了。
白汉生那只皮包里除了一套简单的漱洗用具,一只保温杯,几板常用胃药,再就是几个记事本。几个本本的大小样式都不一样,看得出来是不同时期的。里面记的东西很杂乱,有一些事件的简略过程,有商业信息或生意上的计划,有商务谈判的纪要,以及和相关人物的私下往来的记录,许多地方像隐语一样怪异不明。有往来应酬及花费,有债权债务关系,清偿日期,数目。其中有几个老同学的名字……看得出来,在最后的日子里,白汉生四处奔走,做过最后的挣扎,但是其间的细节,怕是永远弄不清楚了。相应的地方还夹着一些原始文件或材料,像判决书,释放证,借条,收据一类。最后的一本还很新,质地装帧也很讲究,一翻开,扉页上贴着小算盘打印的老同学通讯录,上面一些人的地址电话还有他的添加或修改。通讯录比本本大,折起来一半,打开的时候,掉出两张照片,一张是白云大酒店聚会时,李宗明拿来的当年在东湖过队日的那张。另一张是校庆那天和陈雅红的合影,陈雅红两手搂住他的胳膊,头微微向他偏着,一副很甜蜜很幸福的样子。这两张照片都过了塑,就是用塑料真空密封了。
我看照片的时候,焕娥也远远地瞟着它。我问,他跟你说过和这个陈雅红的事没有?
焕娥说,说过。离婚的时候,我不放心,问他是不是哄我离了,去跟那个女人。他说,我真要跟她,不早几年就跟了?白汉生这个人,虽然在场面上混,但是心里是很厚道的,这一点我相信。
这一本的前面,大多写了一些与老同学重逢,聚会的事,和他的一些感受。后面比较乱,又写到生意上的情况,还有最后的努力,最后的心情。
白汉生写到:“打仗的人说,兵败如山倒。生病的人说,病急乱投医。这两句话,都被我碰到了。”这个稳稳当当作了十几年生意的人,最后的日子里全然乱了方寸。
也算我乌鸦嘴,不幸言中。白汉生的厄运,发端于那个红光传呼台。头几年,传呼台还能赚一点钱,只是那些钱都没怎么见着,有的用掉了,有的陈雅红的弟弟先拿了去。白汉生当时想,反正以后再不用多少投资了,就慢慢赚吧。没想到,几年一过去,当年那朝阳产业顷刻间就变成夕阳产业,大面积崩溃。几家大台资本雄厚,设备精良,网点密布,服务周全,加上有势力强大的背景,再一压价,那些中小台就吃不住了。更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原来两三万一架的大哥大手提,那么快地就被小巧玲珑的手机取代,价钱也渐渐降到比原来的传呼机还便宜。于是,全市一百多家传呼台,像秋风落叶一样呼呼啦啦地凋零。还贷期到了,传呼台也瘫了。陈雅红的弟弟一夜之间便不见了人影。房租要钱,中继线要钱,小姐们要钱,断了服务的用户们要钱,还闹到媒体上去了。白汉生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拆东墙补西墙,才算稍稍平息了事端。但是银行那一笔款子是欠下了。紧接着,那座老同学酒楼也日渐清淡,有时一天只开得了三五桌。那时,正是武汉餐饮业的一次振荡期,许多变得快的,渐渐占了上风。大型化,连锁化,廉价化,一时间,几乎把所有那些墨守成规的酒楼都搅了个底朝天,连许多老字号的百年老店也纷纷落马,何况老同学酒楼呢?白汉生的小弟弟白汉桥本来也不善经营,加上又爱抹牌,误了好些正事,有几次还被派出所找了麻烦,都是白汉生花钱了结的。掌勺的师傅一个一个开溜,员工也一拨一拨地换,到得后来,连工资也常常开不出来,还欠了人家许多菜料钱。于是,只好快快卖掉拉倒。这一切,只要白汉生的钢材生意正常,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钢材也垮得不认得了。更要命的是,在钢材价格大垮之前,白汉生刚刚进了一大批,他想守出一个好价再出手,但是越守越垮,越垮越守,还白白贴了一笔仓储费。我记得,有几次白汉生都说,你看见没有?这几年,一些做到几千万上亿的人,都做不见了?当时我还以为是他在为自己没有做不见而暗自庆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