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接着一代,他沉睡在龙眠中,看着每一代传承者的际遇沉浮,喜怒哀乐,直到邂逅那个小小的金发孩子。
罗兰和他的每位祖先都有点像,又哪个都不像,他就是罗兰,独一无二的个体。
轻叹逸出唇,巴哈姆斯想着过去的时光。在迷雾森林,罗兰就像个单纯的孩子,他会久久凝望透明蓝的晴空,为流云的聚散从心底浮起点点滴滴的快乐;会赤足穿梭于林间,和小独角兽嬉戏。然而巴哈姆斯知道,那不是罗兰的全部,不是那孩子灵魂最核心的本质。
罗兰从小就有一种可怕的聪明,能够迅速分辨出人与人的区别,和自己想要的东西。[义母],他这么称呼善待他,给予他温情的妇女,而用冷漠中夹带仇恨的眼光注视从来没看他一眼的生母,以执着的姿态。
[妈妈]——他始终在用眼神呼唤,却没有叫过一声。成年后,也是以“那女人”指代。
金发的绝美女郎总是在儿子生日的那天爆发出绝望的哭喊,捶打他出气,那是罗兰最狂喜的时刻,哪怕他绝不承认。那个女子,是他期盼着回头注意自己的母亲,即使是以那样的形式。
上代城主马修福斯的女儿美洛达出生的一天,举城欢腾。那疯狂的女子也是在这一天,对儿子说出最绝情的话:[你没用了!有美洛达在,他永远都不会回来找你了!你活着还有什么用,去死!去死啊!]
你没用了!沉眠的龙王清晰地看到这句话刻在那个男孩漆黑的瞳孔里,一生一世。
在剧团的马车里,罗兰像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只坚持要自己养活自己,即便穿女装。没有人在意这点似乎是孩子气的倔强,由着他戴起一张张越来越熟练的微笑面具,出落成魅惑世人的绝色舞者。
巴哈姆斯有时候想,他爱民如子的心境,是单单出于野心和善愿,还是需要从这些人身上,寻找自己的生存意义?
划破天际的流星,起因是燃烧自身的毁灭欲。
那抹照亮人间的辉煌,也会毁人毁己。
春花似锦的庭院,不知情的美洛达公主爱上自己的哥哥。俊美无双的金发青年浮起浅浅笑意,背后隐藏着残虐刻骨的用意。
在黑龙王的记忆里,义子一直轻浅温柔地笑,游刃有余地对待所有人。只有对他会大声斥骂,奚落他是“笨龙”,拽着他的鬓发大笑,表现出最坦率真挚的一面,但他波平无痕的冰蓝色双眼,依然深藏着他不让人触摸的世界。
[暮……]每个生日,他倚靠着他,诉说内心最黑暗的恨意。巴哈姆斯明白,罗兰不认为他真能理解,才会说出口。但是信任包含在二十多年的相处中,起源于契约缔结的羁绊,他根本无法抗拒这份融于血的亲情。[这是唯一了解我一切的人]——默契沉淀于呼吸中。
[任何人在别人眼中都有价位,我的价格要凌驾所有人之上,人的价值只有靠自己增加实现。]他曾经这么说,劝慰爱人不要在乎父母的漠视,教导弟弟树立自己的人格,但他真能逃开吗?对他深怀敌意,早早断念的父爱母爱。能对生父下毒手,诅咒发疯的母亲早日死亡,连被爱的机会也不给自己,却反而铸造了心的监牢。诀别软弱,不意味着就真正坚强。
这特异的生命吸引了当年的龙王,住在他心里,陪伴他成长,注目他向人们展现出惊世的才华和涵盖大陆的野望。东帝国的无冕之王,这光辉耀眼的身份眩花了多少人的眼,赢得多少人的崇拜敬爱,罗兰自己似乎也遗忘了,使他冀望那顶寒冰王冠的原始欲望。
他一步步走向自己挖掘的坟墓,用清醒的思绪编织权位的困境,把妨碍他的人推入罪孽的深渊,直到他自己也跳进去。
巴哈姆斯不希望这样,如果说人的命运由自己造就,他分给那孩子一半生命,就是想将他拉出这人世的漩涡。
可是……罗兰是人类……黑龙王有点不安,不知道有朝一日义子像半龙那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还有世界之钥的契约实现时,罗兰又要怎样面对成为[时旅者]的永生?
……想这些做什么。巴哈姆斯忽而失笑:罗兰还可以活很久,很久很久。
风渐渐大起来,浓淡不均的乌云在空中不断游移,随着风的轨迹快速涌动。巴哈姆斯听到了没有具体声音的“呼声”,凛冽的,空洞的,对“家”的呼唤。从小和七个自己争斗,黑龙王的精神力强得无以复加,这会儿,他就感到空气中盘旋的异样气氛,鬼魅般忽高忽低的声浪。
这是什么?巴哈姆斯凝神细听,大气的精灵在骚动,地底深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一股未知而庞大的力量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