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起床来鬼使神差地给一个陌生人写了一封信--除了他写的一本书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很久没有写信了。虽然每天都坐在电脑前,但在键盘上敲出的都是与心灵无关的文字--是比八股还要八股的项目可行性报告、是格子里填满数据的报表、是给其他部门的例行公事的通知书……日复一日,这些文件已经塞满了我的大脑。
忽然,我觉得很累、很累。我来到这家庞大的外资公司已经一年多了--好多人都很羡慕我,一个二十刚刚出头的小女孩,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当上了部门经理。
我似乎很"成功",在前几天的聚会上,毕业之后难得一聚的大学同学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当年在我下铺的女孩,还只是银行的一个普通营业员。最有"出息"的男同学,也仅仅是政府部门的一个小科长。相比之下,我就格外地引人注目。
但是,这些不是我梦寐以求的。我内心有一种声音在对我说:"你并不属于这里。"这个声音每天都在心灵深处响起,由远而近、由低而高,像火红的熔岩在幽暗的地壳中翻涌着。
那么,我的灵魂究竟属于什么地方呢?我的心究竟要"安置"在哪里才能够获得宁静和愉悦呢?
公司占据整个的一座大厦,我的部门在十层,整层楼就是一间开放式的办公室。每个职员有一个透明的隔间。几十个职员,像一群家养的鸽子,都被安置在一模一样的"笼子"里。
巨大的中央空调,每时每刻都在发散着无穷的能量,冬暖夏凉。我不喜欢空调,我宁愿房间里的温度与外面的温度一模一样。无论冷也好,热也好,保持大自然本身的温度最好。可是,我们的皮肤已经适应了空调制造的虚假温度,反而无法适应大自然本身真实的温度。我们的肌肤在虚假的温度之中麻木了,我们的心也一样。我们自己亲手把自己装进一个虚假的盒子里。
我每天对着电脑,用电子邮件和电话跟同事们联系。尽管大家同处一室,却谈不上有什么心灵的沟通。这就是"现代化"的公司中的惯例。在公司安装着蓝色玻璃的办公室里,每个人各司其职:或者整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处理事务,一动不动;或者匆匆地走来走去,没有片刻时间左顾右盼。
每个人都表情严肃,却面目模糊。
我的位置靠近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然而,偌大的公司里,没有一个人能够与我一起分享看风景时的心情。英国作家福斯特有一本出色的小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很久以前看过,书中具体的情节我已经记不清了,却记得那个小小的、简单的、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我没有一个房间,但我有一个角落。
我经常往远方眺望,远方依稀可见烟雨迷蒙的瘦西湖,瘦西湖边上白塔的塔尖也还有模糊的轮廓。可惜,湖边的高楼越来越多,视线也越来越局促了。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把楼房越盖越高,为什么楼房与楼房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人们把鸽子关进鸟笼,最后自己也住进了鸟笼。
我喜欢童年时候外婆家的小院子,那个小院子曾经就在瘦西湖的边上。屋檐下的青苔上有我鞋子的痕迹,木梁上的燕子窝中有时落下一两片羽毛。可是,在几年前的房地产开发热中,这个可爱的小院子被粗暴地拆除了,连同我童年温软的记忆。
我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太喜欢了,我的大部分衣服都是黑色的。以至于同事对我说,你这么年轻,为什么总是穿着冰冷的、压抑的黑色?好多次,面对这样的询问,我笑而不答。心中却隐隐作痛。
黑色是内敛的、是悲哀的、是冷静的、是坚强的。记得一篇小说中写道:"很多有伤口的女人,只穿黑色的衣服。因为这样不容易让别人看到疼痛。"这也是我的原因啊,我不愿意让旁人窥视到我的内心世界。黑色是一道藩篱。
"骨纵相思当寸断,禅心难付剑与萧",我让自己与外部世界保持着一分距离。像一只定格在琥珀中的小昆虫,凝固,但是安全。
读那本名叫《火》的书,也有好长一段日子了。书中那些刚强的句子打动过我,更打动我的却是那些柔弱的句子。手边没有书。我当时读的那本已经很破旧的书,并不属于我。读过之后,我也不想去书店买一本新的。因为,读过之后,这本书在"精神"的意义上就已属于我了。书里的好些句子我几乎能够背诵下来,我也能够感受到作者写作它们时的心情。它们让我如此牵肠挂肚。
从昨天一直到今天,外面都下着雨,天色灰蒙蒙的,像《红楼梦》里面那些让作者和读者一起哭泣的、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章节。
此时此刻,我想起《火》中那些忧愤的句子。在北国的风沙中,他有冲冠的怒发吗?